第8章

08

安置病人的地方是醫館的後堂,這裏放了兩排、一排四張的床榻,但偌大的屋子裏,目前只有雲小幺一人。

他昨日醒來那會看到的地方并不是這,想來是後面有人将他挪到了此地。

是誰雲小幺不想去猜,總歸不會是陳望,那人将尺度把握得很好。

想這些還不如去想如何報答他們母子。

算上這次,陳家嬸子救了他兩回了。

可他現在除了私藏的三百多文,也沒別的長物,若是把錢給陳望,他可會收下?

雲小幺想着想着又睡了過去。

倒不是他懶,自從家裏的糧食吃完和山上再也挖不出一根野菜後,雲小幺的肚子就沒填滿過。

一頓飽幾頓饑是經常的事,他已經許久沒像今日這樣肚子飽飽的了。

這一覺睡得甚是舒坦,雲小幺醒來時,聽到外邊有說話的聲音,好像是陳家嬸子與他娘親。

“...我看你也別再忍着,大不了與他和離了,好歹還能保住小幺一條性命。”

“哪是那麽容易的事。”

“事在人為,你好好想想...”何玉蓮眼角餘光瞥見雲小幺從屋裏出來,當即止了話頭,“小幺醒了。”

雲小幺受的傷并不影響他行走,只是時不時疼一下,動作上不太利索,他好奇這兩人會說什麽,這才下了地,他扶着門框,打了個招呼:“嬸子。”視線不着痕跡地轉了一圈,沒看到那人,暗暗松了口氣,“您怎也在這?”

何玉蓮看了眼方翠珍,打了個哈哈:“我過來看看你,正好遇上你娘,便聊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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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兩人的對話雲小幺只聽了幾個字眼,并不能猜測出全文,見她不想細說也貼心地沒去問:“我好些了,多謝您和陳望大哥送我來醫館。”

何玉蓮擺擺手,灑脫道:“舉手之勞,不必挂懷。”

雲小幺靜靜看着她。

他是真覺得何玉蓮與傳言中不一樣,無論是自己接觸過的,還是送自己來醫館亦或是現在大老遠跑來看自己的一眼的人,都與村民口中那個尖酸刻薄,性格潑辣的人相差甚遠。

就好似兩個人一樣。

他所知曉的陳家嬸子,分明是個知恩圖報的好人。

“嬸子仁義,小幺雖一無是處,卻也記得你的好。”

何玉蓮笑了笑:“你是個好孩子。”

又見他精神頭不錯,也沒有料想中的萎靡,知道他是緩過了勁不再一心念着死,便放下心來,“你沒事就好,我也不打擾你,好好歇着吧,我先回了。”她說罷就走,轉身時又對方翠珍說了句,“你仔細想想。”

方翠珍沒有應答,等何玉蓮走了,她才走上石階,去到雲小幺跟前,看了兒子兩眼,對上那還未消腫的臉頰,未語淚先流。

雲小幺沒有說話,他知道自己現如今的模樣不好看,昨日雲來福打了那一巴掌後他的嘴角就裂了。

“還疼不疼?”

雲小幺搖搖頭:“你可吃東西了?”

方翠珍擦了擦眼淚:“玉蓮先前給了我一個饅頭。”她藏在懷裏,想拿出來給雲小幺吃。

雲小幺按住她的手:“你吃吧,我喝了粥。”

方翠珍聽他又是拒絕,再也忍不住眼淚,崩潰道:“小幺,若不是玉蓮母子恰巧碰見,娘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怎麽都沒想到她的幺兒會故意求死,一旦想到這個,她的心就跟被插.進了一把刀子,這樣還不夠,它反複旋轉,将她的五髒六腑都要攪碎。

方翠珍只要想起何玉蓮對她說的話,心中既是悔恨也是心痛。

她的孩子還那麽年輕,卻被折磨得心生死志。

看着蹲下身子、恸哭流涕的娘親,雲小幺內心卻很平靜。

一個人會傷心落淚,是因為還抱有希望,可一旦希望破滅,必将心死如灰,所以無波無瀾,他順着門框蹲在方翠珍面前,再次說道:“我們逃吧,爹不會放過我的。”

雲小幺心裏清楚,醫館只是暫時的避風港,等他回到雲家,吃了暗虧的雲來福不會放過他。

到時候又靠誰來救?

雲小幺被父兄欺壓了十多年,養的膽小怕事,怕給人添麻煩,所以從不接受別人的好意,不想讓方翠珍跟着受苦,他就把所有的苦難往自己身上扛,他是一個懦弱的人,但不代表他就是個賤骨頭,生來就被人作踐。

雲小幺很清楚,他的婚事也會被雲來福當做籌碼,以雲來福見錢眼開的性子,一定會把他賣個好價錢,像他大姐那樣。

可他不甘願,所以他藏錢。

若是雲來福真将他許給那等糟心肝的人家,他就帶着方翠珍一塊逃走。

只是還沒等到那日,一場突如其來的旱災先降臨清溪村。

這是一個機會,雲小幺在這三年裏飽受磋磨,更加堅定離開的念頭,他勸過方翠珍數回,都以失敗告終。

他其實知道她在擔心什麽,母子二人身無分文不說,一旦離開清溪村那就是居無定所,前程未蔔,誰能知曉是福是禍?

雲小幺不否認方翠珍的思慮有道理,可留下來就會變好嗎?

但他無法說服方翠珍,只能等一個契機,也終于讓他等到了。

倘若昨日雲來福真将他打死了,他死後一定去閻王殿告雲來福一狀,若是他僥幸活着,這次他必須帶方翠珍離開。

果不其然,這次方翠珍沒有逃避,雖然她還是害怕,可還是扶着雲小幺的雙臂,淚眼婆娑地點了頭:“娘跟你走。”

雲小幺這才笑了出來,那雙黯淡的貓兒眼都似乎有了光彩。

*

雲小幺能跑能跳,再留在醫館也不合适,畢竟診金貴,他已經知道是陳望先墊付的事情,雖然很好奇陳望是從哪弄了這麽多水和米,可他沒打算問。

大夫也不準備多留他,隔日一早,他抓了藥包好,就讓雲小幺回家去了。

離開之前,雲小幺對他作揖,多謝他的照顧,然後才提着藥走了。

回到清溪村那會不過辰時,他遇上出去找吃的一對母子,那兩人幹瘦的臉上沒有表情,對于雲小幺的問候也沒回應。

在清溪村,這種場景不會少見,在今日之前,雲小幺也是這副模樣。

進了村,他沒有先回家,而是去了大榕樹那。

找了一根粗木枝折斷,用尖頭的那邊刨土,他要把藏的銀錢挖出來,送去給陳望。

不知道對方要不要,可這是他唯一值錢的了。

搬開壓在上邊的石頭,雲小幺吭哧吭哧挖坑。

半刻鐘後,樹枝碰到硬物,雲小幺将它丢在旁邊,用手去刨,撥開上面覆着的泥土,露出一個圓肚的小陶罐。

雲小幺拍幹淨上面附着的泥,掀了布團,裏面躺了一枚又一枚的銅板。

他把泥巴埋回去,又去拿陳家的陶罐。

上面還有水,雲小幺全給喝了,一并還給陳家。

藥挂在小臂上,抱着這兩樣東西,雲小幺直直往陳家去。

*

陳望這幾日精神大好,起的也早,曬了一波早上的太陽,吃了三碗粥和兩個雞蛋,正心情美美地動着腦筋怎麽把財産拿回來,就聽到門外雲小幺在叫喚的聲音。

“...”這人是自己沒家嗎?

盡管內心腹诽,陳望還是起身出去了。

籬笆院門外邊,雲小幺左手一個罐,右手還是一個罐,陳望走過去,給他開了門:“有事?”

還是那麽冷淡的聲調,不過雲小幺不在意,陳望能為了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先墊付那麽多診金,一定是個面冷心熱的人:“陳望大哥,我來向你和嬸子道謝。”

陳望正想喊他娘,何玉蓮卻已經從屋裏出來了:“小幺你沒事了?”

雲小幺搖搖頭,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已經好了。”

陳望看着他,總覺得今日的雲小幺有些不一樣。

前兩次見他分明愁眉苦臉,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可今日雲小幺外散的情緒是愉悅了,這就更奇怪了,以陳望對雲來福粗淺的認知,雲小幺就算從鬼門關逃回來,回到家後也少不了一頓揍,莫不是鬼門關前走一遭,生死看淡了?

雲小幺沒注意到陳望打量的目光,他把何玉蓮裝水給他的那個陶罐先還給何玉蓮,然後才捧着裝錢的那個說:“診金的事我聽大夫說了,實不相瞞,我爹就算簽字畫押了也不會付這筆錢,這是我這些年存的,不多,一共三百六十五文,我知道這些微不足道,并不足夠抵付診金,但還請你們收下。”

“你這孩子,我們救你并非是圖你的回報。”

可雲小幺态度強硬,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麽硬氣地要給人東西,直直塞進何玉蓮懷裏,甚至是殘留的泥巴将她的衣裳都弄髒了。

但他很開心:“嬸子,我就要走啦,離開這,去過新的生活。”

別說何玉蓮,連陳望都愣住了。

雲小幺還在說:“您和陳望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本該還了你們的恩情,可我沒有別的東西,但我會永遠記着你們的好,以後的日子還請你們多保重。”

他說完,合起雙手,深深作了個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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