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霍吟直截了當:“你要去找崔越。”
堯豫生不僅不是當皇帝的料,他甚至不應該生在這金玉點綴的龍潭虎穴,不過是被人當面說出了心裏的想法就生出惱色,不怕疼似的一掌拍牆,積雪應聲灑地,堯豫生怒道:“朕要做什麽豈是你一個閹人能管的?”
“陛下為何不願隐忍呢?”
堯豫生微愣,不是因為霍吟的發問,而是霍吟的表情實在是太痛苦了,仿佛是已經預見了命運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命運走向悲劇,這不該是一個少年臉上應有的表情。
少年,本來應該抱明月入懷清風攬襟,笑滄海可填高山易平。
“重耳忍受流亡路上的屈辱,終以魯國國君的尊位載史;勾踐卧薪嘗膽,十年後越兵吞吳國;韓信将胯下之辱當激勵,成就将侯偉業。”霍吟沉痛道,“陛下,許多事都敗在了不會寫‘忍’字上。”
霍吟擡頭望着牆上的堯豫生,堯豫生低頭看着地面的霍吟,兩人衣衫獵獵迎風,雪景森冷,幾聲女子的低泣與大笑或交錯或混雜的陸續從宮宇傳來,柳枝趁着未褪的暮色在地上投下影子,狀如鬼魅張牙舞爪的要來尋仇。
堯豫生眸中有淚光,忽而擡頭笑了出來,隐有自嘲:“朕既無重耳明君之德,也無勾踐蟄伏十年之謀,更無韓信将星之才。”
他一字一句輕輕地質問:“朕拿什麽忍?死不足惜的小命還是你——”堯豫生揚起惡毒的笑,“一條被砍了二兩肉不男不女,在朕腳下搖尾乞憐巴望着得到一根肉骨頭的狗?”
霍吟猛地一抖,被堯豫生始料不及的羞辱刺中心髒,密密麻麻漏風似的疼。
“陛下不是想跳牆出宮嗎?”霍吟沒有被惡意羞辱後的惱怒,也沒有谄笑獻媚的讨好,平靜地點了下頭,“勞煩陛下先等等。”
堯豫生不屑聽一個閹人的話,但霍吟在他眼裏不是尋常閹人,他笨拙地學別人卑躬屈膝的模樣,骨頭還是直挺挺的不肯跪下去。嘴裏自稱“奴婢”,恭聲叫“陛下”“大人”“公主”,心裏估計是在直呼名諱。
他是一團火,生生不息燃燒着,炙熱的火焰妄圖燒幹天下冷冽的風,消融亘古冰寒的雪。
于是堯豫生真的在牆頭等着他。
夕陽落山,薄夜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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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吟卷起袖子手腳靈活的爬上倚牆而長的垂楊柳,粗粝冰冷的樹皮割傷他的手心,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堯豫生驚詫道:“你也想......”
他話沒說完霍吟就踩着樹枝縱身一躍跳到牆頭上,牆頭雪滑,所幸他及時彎膝,腳下使力,腳背橫蹉牆頭,維持着上半身的重心不倒,這才站穩了。
“陛下。”堯豫生聽見堯豫生叫他,側首看向他,不料胸口忽然被人重擊,還沒回過神就失重從牆頭掉了下去。
霍吟事後道歉:“真是抱歉啊。”
他一翻身從牆頭跳下,雙腳踩在松軟的雪地上,在堯豫生起身前一只腿邁過他的身體禁锢住他,蹲下揪着堯豫生的衣襟逼視他。
堯豫生怒罵:“你!你大膽,你可知你犯的是誅九族的......”
霍吟又給了堯豫生一拳。
堯豫生後腦勺磕地,地上覆蓋一層積雪,堯豫生不至于太疼,他以前是淮南王,現在是皇帝,敢罵他的人幾乎都沒有,何況是揍他的人。
堯豫生橫眉,從地上抓起一捧雪朝霍吟臉上砸去,霍吟擡手去擋卻遲了一步,冰涼的雪團在臉上砸開,堯豫生趁機支起上半身,用腦袋當武器砸向霍吟。
霍吟鼻梁結結實實挨了一記,一股熱流冒了出來,兩人厮打在一起。
堯豫生從小嬌生慣養,很快就落了下風,被霍吟按着揍,霍吟打他的位置都隔着衣服,不僅別人看不見傷口,隔着厚實的冬衣十有八九留不下傷。
堯豫生哭着威脅:“逆賊!賊子!朕要誅你滿門!”
霍吟的拳頭在半空停下,戛然而止的拳風讓堯豫生隐隐得意,以為是威脅起作用了,正要命令霍吟跪下來磕頭謝罪,霍吟的拳頭倏地落下,堯豫生痛哼出聲,捂着胸口在地上低嚎。
“奴婢的好陛下,”霍吟似笑非笑,故意咬緊這幾個字,拎起堯豫生的前襟,掰過他的下巴逼他直視自己,“都當閹人了,沒家人的哪來的滿門,有家人的誰在乎滿門生死。”
堯豫生被霍吟這句話繞暈,不明白是什麽意思,見他滿臉茫然,霍吟徒生悲涼。
“若非是走投無路,誰願意不男不女一輩子,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罷了。”霍吟不自覺加重手上的力道,堯豫生下巴生疼,偏偏說不出話,只能聽着霍吟說話,“你口中的狗也是人,不男不女的閹人、低眉順眼的宮女、人微言輕的侍衛,五髒六腑俱全,有血有肉有感情,為求生存而卑躬屈膝,卻成了你口中搖尾乞憐的狗。”
霍吟怒在心頭,卻笑了:“堯豫生,你說的真好。”
霍吟眼裏閃着烈火般的光華,如生命不息,似靈魂滾燙,堯豫生無端萌生怯意,又退無可退,只能被困在四方燃火的世界。
堯豫生兩頰臊紅,梗着脖子道:“全是歪理!奴顏媚骨,那就是他們的命,他們生來就是貧賤命,我堯豫生出生就是皇室子弟,我享該得的富貴,他們忍該受的苦,我不高興了打殺随意,他們為了求生搖尾乞憐,哪裏不對?”
“人生大夢有三,富貴權勢杯中酒,朕生來就有。”堯豫生挑釁一笑,“你生氣,你悲憤,你恨不得殺了朕,那是因為你是草芥命,而非金玉身。”
霍吟呵道:“那你難過什麽?”
“你說命是如此,那你又為何要哭?堯豫生,你血緣命薄,又在怨什麽,你現在回宮去啊。”
兩人沾了滿身雪,渾身濕漉漉的,堯豫生隔着霧蒙蒙的水汽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他忽然無厘頭的問:“你不怕朕殺你嗎?”
霍吟哼笑:“你殺吧。”
“你說了這麽多話,揍了朕這麽多次,究竟是什麽理由?”堯豫生早就被逼瘋了,時而暴戾時而平靜,他此時安靜的坐在雪地裏,兩只手支着,任由霍吟揪着他的前襟也不反抗,對霍吟投出朦胧的視線,“究竟是想告訴朕你那些‘寧有種乎’的大道理,還是大費周章的想徹底打消朕去找崔越的念頭?”
堯豫生話落,身上的桎梏竟松了些,接着一點點滑了下來。
這一次退縮的人成了霍吟,他頹然松手,眼裏的火也熄滅了,攤開四肢倒在雪地上。
“你就當是後者吧。”霍吟擡手遮面,低笑起來,“你說得對,我說的全是歪理。”
堯豫生躺在他旁邊,他看見了一滴水珠從霍吟眼角滑下,折映出明月的微光。
堯豫生是皇帝。
他再單純,再可憐,始終都是高高在上尊貴無匹的皇帝。
在這吃人的時代對皇帝講平等,在封建禮教的壓迫下求自由,本就是最邪的歪理。
“可是我不願與時代同流合污。”兩人的後背被雪浸得濕透了,但此刻誰也不想去管衣服濕不濕,霍吟盯着頭頂高懸的月亮,“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1]我非聖賢人,難成王侯命,我是蚍蜉,撼不動紮根幾千年的古樹,但至少我可以一直做那只最幹淨的蚍蜉,被當作異類也沒關系,我本來就是這個時代的異類。”
堯豫生久久沒回話,他知道這些話霍吟不是說給他聽的,也不是給別人說的。
這是霍吟對自己的告誡。
“你到底是誰?”
堯豫生兀自坐起來,目光炯炯。
“你不是普通人,我知道的。”
霍吟輕聲:“我是霍吟。”
“你明知道朕不是在問你名字。”
“這就是我的回答,陛下。"霍吟的語氣不容置喙,“我是誰,我可以是因為好心幫皇帝撿了珠子就被全身心信任的宦官,也可以是一千年後平平無奇的少年人,如果你願意,我甚至可以是一個死人,但真論起來,我與你一樣——是會生老病死的凡人,是被人賦予‘霍吟’稱呼的凡人。”
堯豫生驚怔無言,隔着一堵牆的距離,牆後就是重重宮闱,牆前是迢迢萬裏,往年這時候,阖京都歡歡喜喜地迎接新歲,連堯豫生這些沒到開府年紀的皇子都能出宮游玩,宮裏的老人說年前歡喜,年後安樂,今年注定是場多災年。
雪落在霍吟眼睫,他伸手拂去,又有雪落下,霍吟所幸不再管,閉上眼感受小雪落在身上的冰涼。
“我們都是凡人,崔越也是,對不對?”
霍吟睜開眼,堯豫生眼睛亮晶晶的,霍吟笑了:“他不僅是凡人。”
在堯豫生詫異茫然的目光下,霍吟笑容狡黠的像只小狐貍,露出兩顆俏皮的虎牙,向空中揮拳,“他還是全天下、不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混蛋。”
堯豫生很快從晃神裏反應過來,哈哈大笑,雙手虛虛圍住嘴朝落雪的夜空大喊:“崔越是混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