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堯豫生,你聲音不如再大點,讓住在升德坊的崔越也聽見。”
玄色長靴踩着綿軟的積雪一步步走過來,玄服青年撐傘趁着夜色輕步靠近堯豫生,走到他旁邊單腿屈膝跪下,傘面傾斜,為堯豫生擋住紛紛雪花。
恰在此時,雪勢毫無預兆的加大,青年移身,寬闊的後背像面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替堯豫生隔絕肆虐而來的風雪。
堯豫生訝然:“宋尋宴?”
霍吟知道他是誰了。
是行事恣睢,愛權擅術的重臣;也是不忌男女貪戀風月,将俘虜宰殺成塊投向敵軍的瘋子。
而在除夕宴投箸阻止樂居公主行刺的青年是他;在堯豫生無力支撐大雍,替堯豫生抵擋外族的将軍是他;多年後幫聖宗平亂,讓大雍此後百年再無內亂的功臣也是他。
若有金宴尋将星,不教天地空懷恨。
史書評價褒貶不一的小宋将軍此時笑意盈盈的看着堯豫生,擡頭望了望對面高聳的朱牆,故意“呀”了一聲揶揄:“你不會是從牆上跳下來出宮的吧?”
堯豫生被凍紅的臉更紅了:“要你管,還有——”堯豫生抱臂昂頭,拿腔作調的強調身份,“朕是皇帝,你要叫朕‘陛下’,誰給你的膽子直呼名諱的?”
說罷還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威脅:“當心朕誅你九族。”
“算了吧堯豫生,你拿身份被壓人的樣子可沒你以前好玩,”在堯豫生生氣前宋尋宴露齒一笑,“宮裏是皇帝,宮外是堯豫生。”
霍吟攙着堯豫生從雪地裏起身,堯豫生拍幹淨衣服上的雪質問:“你來做什麽?”
“本來是想進宮找你的,誰知道會在宮外聽見你的聲音。”宋尋宴一想起來剛才堯豫生罵崔越就忍不住又笑了,“我還以為你當着他的面在罵,哎喲我可不想錯過這場好戲,誰能想到......”
宋尋宴陰陽怪氣:“原來崔大人有順風耳,和你隔着大老遠都能聽見你在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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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堯豫生和誰吵架都吵不過,最後都是以自己憋着氣受罪收尾,“我是在問你有何事!”
宋尋宴沒回話,從寬大的袖中掏出一本折子拍在堯豫生身上,堯豫生攤開折子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麽門道,滿眼都是糾結懵懂的痛苦。
這個表情霍吟很熟悉,文理分科前他看物理題時也是這副表情。
“邊關缺糧的消息崔越總不會不讓你知道吧?邊關缺糧,朝堂不穩,胡人必定會趁機......”宋尋宴起先還耐心的給堯豫生解釋,講到一半見他越來越迷茫,話鋒一轉,“你直接準下來就好。”
堯豫生:“......”
宋尋宴又笑着補充道:“放心,崔越雖然人不怎麽樣,但在戰事上他必然和我不謀而合,不會阻你。”
堯豫生這回懂了:“你是來辭別的?”
“辭別啊......”宋尋宴撓着下巴不知道在思考什麽,旋即輕笑,“你想這麽說也可以,聽着比公事公辦的話要有人情些。”
堯豫生嗫嚅着想說話,目光和宋尋宴對上時又低下頭踢着腳邊的雪玩。
他扭扭捏捏不肯說話,宋尋宴卻開口了:“堯豫生。”
堯豫生聽見人叫他的名字總會下意識去看那人,雪垂在宋尋宴肩頭,他生得高大,看堯豫生的時候要低頭才行,笑意微微淡了下去。
“我回來的時候你可得好好站在城外率百官迎接我,別和——”到嘴邊的人戛然而止,宋尋宴囫囵帶了過去,“別到時候我回來了,沒看到你。”
堯豫生鼻子一抽,随便擦了下眼,“明明你沒的機會更大。”
“我可是十四歲就一戰成名的将軍,胡人聽見‘宋尋宴’這個名字就吓得屁滾尿流生怕馬背上再多出幾塊肉。”宋尋宴說起自己的戰績時分外驕傲,“能殺我的人出生前他爹就已經被我殺了,他沒機會誕世了。”
堯豫生每見宋尋宴必要和他吵嘴,這把他還沒想好要怎麽回,宋尋宴已經把傘塞在霍吟手裏,肅容道:“所以你現在就回宮去,主動和崔越翻臉是上趕着駕崩嗎?”
堯豫生早就習慣了宋尋宴陰晴不定的脾氣,他反倒是驚訝宋尋宴知道他要去找崔越,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的?”
宋尋宴面露同情,微微嘆氣:“你心裏想的事,随便來個人一看就知道,你還大聲罵出來。”他聲音低了些故意吓唬堯豫生,“當心被崔越的眼線聽見。”
堯豫生瞪大眼睛,慌張捂住自己的嘴。
宋尋宴對堯豫生的表情很滿意,拍了拍堆雪的楊樹,“現在,怎麽來怎麽回去。”
堯豫生登時像霜打的茄子,宋尋宴自始至終沒看霍吟一眼,直到和堯豫生分別前才低聲威脅:“照顧好陛下,別由着他胡鬧,否則我斬了你。”
宋尋宴是浴血多年的殺神,只一眼就盯得霍吟心底發顫,低聲應是。
“還有,今日發生了什麽?”
霍吟心知肚明宋尋宴的用意,配合他的話往下說,裝傻充愣:“奴婢今天一直陪着陛下在宮裏閑逛,不曉得宋将軍是何意。”
宋尋宴重重拍了下霍吟肩膀,霍吟繃緊身體,直到宋尋宴笑着讓他離開時,他才頓時如蒙大赦。
一連四日的雪初停停落落。
襄陵公主白衣似和天地融為一體,亡夫的公主、獨身的權臣,屏退四下在梅園同游,他人在場時怕是會無端生出幾分下流心思。
“崔大人是否覺得無趣?”
襄陵公主聲音不高,崔越卻從神游裏抽身而出,笑容得體:“殿下何出此言?臣觀梅苑景秀,白雪卧紅梅,別有一番意趣。 ”
一枝矮梅橫在兩人面前,崔越擡手為襄陵公主拂過花枝,襄陵公主頗感遺憾:“雪梅相和固然好,可惜遍觀下來,頗為單調。”
“殿下此言差矣。”崔越摘下一朵紅梅,将它別在襄陵公主發間,與素淨的白綢花倚在烏鬓間,落在崔越眼裏另有情調,心底積郁的陰暗将要傾巢而出,“景色雖然單調,不過有妙人同行,自然是好景。”
誰不知道襄陵公主的夫君頭七尚未過,崔越舉止孟浪,襄陵公主為夫守靈期間他卻為她別上紅梅,不僅對襄陵公主不敬,也羞辱了元茗光。
崔越最愛将他人踐踏的滋味,他此刻真想掐着襄陵公主到元茗光的棺材前狠狠嘲笑元茗光一通。
看到了嗎元茗光?你的發妻,你的殿下,你十年忍耐的公主,還不是要被我肆意羞辱也不敢反抗。
你連襄陵公主都鬥不過,你憑什麽和我争?你拿什麽和我争?!
襄陵公主十指陷在肉裏,她終于知道崔越邀她同游的目的了,以為是有陰謀詭計,不想僅僅是為了羞辱她罷了。
襄陵公主微笑:“崔大人說得有理,可惜亡夫屍骨未寒,注定要辜負這朵梅花。”
紅梅無情落地,襄陵公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向前跨出一步踏到花上,朱紅的花與純白的雪瞬間黏融,難舍難分。
“崔大人,我們這邊走。”
再走就出了梅苑,襄陵公主只要看到崔越就犯惡心,遑論與他同游,比将她活活淩遲都痛苦。
崔越不緊不慢的負手走在襄陵公主身後,紅梅遮天,雪壓枝頭,襯得紅梅如血,他忽然開口:“聽聞驸馬是中箭身亡。”
襄陵公主頓步,臉色比數九的寒天還要冷,回身漠然盯向崔越,“你想說什麽?”
“臣聽聞上等的弓箭手,可要人立即斃命,免受磋磨之苦。”崔越笑如春風,攤開掌心接下翩然飄落的梅花,“能行刺驸馬的刺客必然是箭術卓絕之人,就是不知道刺客是否心軟,讓驸馬少受些苦。”
軟刀子割起人來也痛,元茗光已經成了襄陵公主不可觸及的傷口,稍稍碰上一碰就痛不欲生。崔越看似閑話家常的提起元茗光死因,好似一把把滲毒的暗器甩來,刺得她哪怕呼吸一口氣就心髒揪疼。
襄陵公主打量崔越半晌,壓下心裏的恨惱,笑着哼了一聲:“崔大人若是想知道,簡單得很。”
崔越的笑容滞了一下,襄陵公主隐隐掰回一局,心中暢快些許,左轉換了個方向,“崔大人,這邊請。”
梅苑是襄陵公主大婚時舅舅送她的賀禮,旁人想游賞得先上拜帖一封送到公主府,襄陵公主不喜人打擾,幹脆開了梅苑大門,梅苑就成了京城人都可以随意玩樂的地方。
唯獨梅苑東側單獨修了一堵牆,造了一扇門不準別人涉足。
每逢冬日,襄陵公主都要往梅苑住上一月,她素來喜靜,不準人打擾。
亭臺閣樓錯落,紅白黃三色梅花傲然迎雪,琉璃閣,白玉亭,軟绫紗。
這些都沒什麽奇怪的,讓崔越訝然的是一排格格不入的人狀靶子和挂在兵架上的弓,旁邊的一大把箭沾了雪。
弓已經有些年頭了,不知道在這裏挂了多久,已經染上歲月的痕跡,箭也生鏽了,襄陵公主随手拿起一支箭,細長的箭身覆雪,她也不嫌棄箭久未清理,指腹劃開積雪。
這把弓和箭已經被放在此處十年了。
襄陵公主第一次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了,但那時,她已經不射箭了。
襄陵公主假裝沒看見過,不射箭也不讓人移走,十年日曬雨淋,十年風吹雪蝕,弓已經老舊了,箭頭也生鏽了。
弓箭尚會老,人又怎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