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霍吟眼淚汩汩落下,襄陵公主有片刻恍惚,“你很像……一個人,可我記性越來越差,忘記了他的名字。”

襄陵公主在看霍吟,又沒有在看他,伸出的手在即将碰到他的臉時頓住。

若即若離的冰涼像小心翼翼的試探,霍吟哀傷的問:“是記性太差,忘記了他的名字,還是記性太好,仍然記得他的模樣?”

襄陵公主的手指微不可察的顫了兩下,僵在半空的手仍然不敢觸碰,仿佛找到了失而複得的珍寶,生怕一碰就碎了。

“你很像……很像他,不,不是——”襄陵公主眼神一慌,兀自搖了搖頭,“是像另一個人,像、像……”

像誰呢?

襄陵公主臉上抹了層寡淡的迷茫,她被扔在空茫的曠野,所見都是霧蒙蒙的,不識來時路,不知去何方。

瑟瑟的凄風吹皺襄陵公主單薄的素衣,随意散落的烏發垂在腰際,幾縷青絲被風狼狽的吹在眼前。

城樓下的百姓已經騷動起來,駐守的将士們阻攔鬧事的百姓,喧嚣的混聲饒是在城樓上的霍吟也被吵得心煩意亂。

霍吟知道襄陵公主的用意。

崔越踩着忠臣的血和太子的白骨扶持起堯豫生,坐上了權傾朝野的高位。

奸佞者亂國,忠純果敢的太子卻含冤而亡,清正賢良的臣子背上遺臭萬年的罪名。

襄陵公主不僅要給在世忠良一個光明正大的機會與崔越黨羽鬥争,更要告訴天下,告訴後世——有正直者枉死,無辜者恨終。

霍吟又一次體會到無力回天的滋味,他向襄陵公主問出了對堯豫生一樣的問題:“殿下為何不願隐忍?”

襄陵公主的眼神漸漸清明,她的脊背挺得如竹堅直,“隐忍者正在伺機,萬千沉默時總要有人高喊。”她此身落魄,卻自有骨氣,“我願為後來人的踏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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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結局在此刻定下。

霍吟似哭似笑,旋即縱聲長笑,眼淚在臉上劃出長長兩道痕跡。

他笑得彎起腰,脊背激烈地顫抖,忽然哽咽一聲,五指握成拳頭狠狠砸向城牆。

暗紅的血順着堆砌整齊的磚頭落下,滲入縫隙,霍吟感覺不到痛,他只想砸透這面牆,推翻這座巍峨的城樓!

然後坍塌的建築将會毀了長浮城,長浮城會砸盡整個大雍。

去他的大雍!

去他的歷史!!

什麽大雍盛世,什麽繁華時代,這分明是狗茍蠅營的世道,是姹紫嫣紅下的斷壁殘垣,是綴着鮮豔花朵樹根早就被蛀蟲啃爛的老樹!

這是不把人當人,權貴的豬比庶民的命值錢的封建社會。

“你以為你是誰?你覺得你能改變什麽?”霍吟歇斯底裏,因為知曉結局,所以他悲憤,因為知曉結局仍然無法改變歷史,所以他絕望,“死在崔越手裏,這就是你的命運!崔相還是那個崔相,大雍不再是這個大雍!”

襄陵公主靜靜注視他,古井無波的眸裏沒有露出任何情感,只在垂眸時,那一點秋水似的哀傷才流出來。

“可是,後來有人為豫翀他們昭雪,對嗎?”襄陵公主舒展開眉眼,“我怕我不把崔越的罪證公諸于衆,千百年的歲月無人為他們鳴冤,也怕終于有人為他們正名,卻漏了一人。”

烏雲不知何時遮蔽太陽,天空陰沉得要塌下來,霍吟哀道:“為了別人的身後名,你何必如此?”

“滿京的人都知道了。”襄陵公主笑着,“崔越捂不住所有人的嘴,就算他焚了家家戶戶的證據,也會有人謄下來,他贏不了所有人。”

她一字一句的說:“百姓才是天地,沒人能贏過天地。”

霍吟久久未語,他震驚地睜大眼睛看着襄陵公主,心裏掀起駭浪。

底下的聲音越發沸騰,城樓上卻是良久的寂靜。

這次依然什麽沒有改變。

霍吟閉目仰頭不讓眼淚落下,良久深深彎腰,雙手作揖拜別襄陵公主。

“再會了,殿下。”

“先人自言‘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1]

霍吟踏下一階的腳步聞聲止住,回身最後望了一眼襄陵公主,她就站在那裏,立在原地,雙足被凍得皲裂,臉色白得像雪,單薄的衣衫禁不住冷風顫巍巍晃着。

她依舊端莊高雅得像只白鶴,無論是此時,還是霍吟見她的每一個“今夜”。

她是一只白鶴,随時會展翅飛離人間,霍吟抓不住她。

襄陵公主卻只留給霍吟一個淩風的背影,烏發淩亂,與素白衣衫交纏着,俯視着義憤填膺的百姓,眺望看不到盡頭的江山。

而送元茗光離去的隊伍,她已經見不到了。

她緩緩笑着:“十年一場大夢,我這十年又得到了什麽?”

永昭元年的第七夜,襄陵公主薨。

霍吟神色麻木,任由火龍朝他這裏伸出舌頭,滾燙的熱浪映紅了他的半邊面容,手中攥着一枚玉花,坐在階前默默無聲。

耳邊震破耳膜的嚎哭宛如流沙過隙,霍吟伸出手想抓住什麽,他朝火海淩虛一抓,只有零星的火星子飛入掌心。

真疼啊......

“你替我去看看姐姐,記得要早些回來告訴我她這幾日過得如何。”

堯豫生的熱切叮囑在他耳邊忽地不斷重放。

他還要去找堯豫生。

對!還有堯豫生。

深宮裏的年輕帝王還在等着他回宮複命,他答應了堯豫生要把襄陵公主的消息帶給他。

他還不能死!

炙熱的滾燙燒醒了他,身後滔天火光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霍吟下唇被咬出血,搖搖晃晃從雪裏起身。

他還不能等死,在見到堯豫生前還不能死!

公主府未走的下人和趕來的士兵都在救火,有些人推開別人要沖進去卻被攔臂擋着,他們互相推搡,來回趕着,尖叫争執此起彼伏,沒人注意到一個少年手腳并用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要離開。

霍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或許是三步,也或許是快走到了皇宮,他看不清前路,亦回不了頭。

“不必繼續走了。”

有人說話了,聲音沒有冷漠,不算愉悅,聽不出絲毫情緒,像一潭枯寂的死水。

霍吟努力地辨認聲音是從哪傳來的,可火焰早就灼傷了眼睛,燙疼了耳朵,他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分不清,唯獨能感受到玉攥在掌心的觸感。

“宮門早就閉上了。”那人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霍吟這回知道他在哪裏了,耳邊微冷的氣息噴灑在霍吟滾熱的耳畔,霍吟心尖顫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堯豫生誰也等不到。”

“你是......”

那人卻是不願意給霍吟說話的機會,把他往後猛然一推。

霍吟終于看清了一切。

耀眼的火光包圍着他,他被火龍吞吃入腹,嗆人的濃煙襲擊肺髒,霍吟像咳嗽,卻不得喘息,口齒半張不張着,胸腔卡着一口氣不上不下,十指痛苦地摳地緊縮。他看不到自己的身體,但能清晰的感受身體每一處的變化。

他能聽見皮肉翻綻時的焦灼聲響,能想象到裸露的白骨在慢慢發黑,手裏攥着的那枚玉結香似乎已經嵌入熔化的掌心裏。

霍吟隐約看到了睫毛上的火,在紅光裏,有微弱的銀白落下,停在他臉上,他還沒來得及感受到那是什麽,就被火無情吞噬。

“不——”

霍吟驚叫,從床上遽然睜眼。

2023年,11月3日。

早晨,6:00。

霍吟在床上盯了很久的天花板,霍母不出意料地進來,見霍吟一動不動,雙眉一皺就要教訓他,走近時卻愣了兩秒,轉為擔憂,問:“你怎麽了?在學校受欺負了?”

霍吟不答話,只一個人默然落淚,眼淚濡濕了枕頭,霍母推了他兩下,心裏發急:“臭小子,你快說話。”

霍吟從大雍的千年夢裏回神,見到了床邊的霍母,他顫着雙唇,面部肌肉控制不住地動了兩下,他想說很多話,可聽的那個人卻在一千多年前就死了。

千言萬語留在了夢裏,霍吟突然哇哇大哭,撲在母親懷裏不肯撒手。

“我不想繼續了,什麽時候才能放過我,為什麽偏偏是我?”

他說話颠三倒四,像極了神志不清的老人,霍母在他背上輕輕拍着,一如小時候他傷心的時候。

“為什麽我這麽沒用,為什麽我什麽也做不了?”

霍吟哭聲凄慘,他不想哭的,可悲傷和絕望鋪天蓋地奔來,洶湧的眼淚堵在心裏,那場火燒毀了堤壩,眼淚決了堤。

霍吟哭了将近半小時才停下,嗓子又幹又疼,通紅的眼睛腫得快睜不開。

霍母在電話裏替霍吟去和學校請假,霍吟坐在書桌上埋頭翻閱《雍史解注》。

他已經不知道翻了多少遍太寧年間的歷史,又從書房和網上找了許多有關襄陵公主和牽涉人員的資料,他幾乎快看吐了,幾乎彎了一整天沒動的後頸酸澀滞疼,眼球脹痛,也有些隐隐反胃。

霍吟按壓太陽穴,頗為頭疼,餘光不經意瞥了一眼剛翻過來的《雍史解注》。

江陵王之變。

霍吟眸色微變,這是一場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政變,就是在這一場宮變之後,太寧盛世慢慢落下帷幕。

望族李氏九族被誅,七皇子和宣惠太子先後去世,牽連者衆,人人自危。

後崇安王謀反被殺,崔越扶堯豫生登基。

江陵王是襄陵公主的胞弟,江陵王之變是大雍歷史的轉折點,也決定了襄陵公主永昭元年的結局!

霍吟兩指捏着書角,目光在“太寧二十七年”這幾個字裏游離。

他眼神飄忽着,腦子反而冷靜下來。

他之前總是被困在襄陵公主薨逝的那一夜,無論怎麽嘗試都逃不開循環,上一輪他看似毫無征兆的穿越回襄陵公主離世的七天之前——太寧二十七年的最後一夜。

當時他把《雍史》從記載襄陵公主薨逝的那一頁往前翻了翻,翻到樂居公主行刺。

也許,他的穿越是由他睡着前看了哪一段歷史決定的?

霍吟眼裏劃過一絲探究,聽起來十分荒誕,但好像只能這樣解釋。

他心裏暗下決心,決定在今夜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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