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大約是在十年前,她最愛的事不是女紅賦詩,也不是聽曲栽花,而是在馬場上騎着西域進貢的汗血寶馬,握良弓射天狼。

她穿着利落的胡服,駕馬越過一個又一個兒郎,彎弓射箭直取獵物,那真是世間最快活的樂事。

如今,十年已過。

不再是少女的襄陵公主拉開不再嶄新的弓,搭上生鏽的箭,直指崔越眉心。

文弱的公主看起來不像是會射箭的人,但她确是穩穩拉開了弓,橫眉冷目,殺意凝在眉眼。

寒風飒飒,襄陵公主的裙裳翩翩揚着,仿佛下一刻她就要受不了刺骨的寒意倒下去,可她站立如松,殺意愈發濃烈。

鈍箭刺殺才是最痛。

“崔大人可知,驸馬離世時我拔出了他身上的箭,那是我見過的最狠辣的箭。”襄陵公主笑着同崔越講話,弦緊了兩分,“從高處射下來的鏽箭,足夠斃命,也足夠折磨人,那兇手還真是心狠手辣。”

“殿下很恨他嗎?”崔越先是被襄陵公主用箭指着,有一瞬間的确是凝滞了,但他素來無懼,笑眼一彎走近,“的确,殺夫之仇不共戴天,殿下是該恨,不過殿下指錯地方了。”

崔越兩指捏着箭往下移,舉止雲淡風輕,絲毫不像是命懸一線之際,移在心口處松手,箭尖隔着衣料抵心,戲谑笑道:“這才是驸馬被刺中的地方。”

襄陵公主瞳孔驟縮,強烈的恨意湧上心頭。

刺客究竟射在了元茗光何處,公主府一開始就封鎖了消息,連府內的好些下人都不知道,除了府裏極少數人,就只有——刺客和背後的指使之人。

生鏽的箭頭裹挾寒風堪堪擦過崔越的一绺青絲,斷裂的碎發應箭四散,弓弦震聲,在将箭射出去的瞬間斷裂開來。

經過十年風霜的箭頭深深陷入人形标靶的心髒,崔越眸光晦暗,遙盯抖了兩下的箭身,襄陵公主拉弦的手還在因斷弦的震動微微發顫,她氣息微喘,寒寒雪地,她的額頭卻沁出絲絲汗意。

“你真該慶幸我是理智之人。”襄陵公主摔弓,浸滿仇恨的雙眸悲怨交織,“若我方才莽撞些、沖動些,元采駒經受的苦此刻你也在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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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元茗光,崔越一向難辨喜怒的臉裂開一絲微不可察的縫隙,點點哀思溢了出來,接着變作一聲嘆息:“知道嗎,我真的很不想殺你,可你着實讓我頭疼。”

襄陵公主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出來:“別裝腔作勢了,崔大人,這裏沒有別人。”

寒風易摧枝,沿途走過的腳印已經被雪覆蓋,他們重走一遍,不知踏出的步子有多少和來時的腳印重合。

兩方的下人都在梅苑外等着,有兩尊大佛在裏面,尤其還有位不把天子放眼裏,今日梅苑人影零落。

襄陵公主上轎時習慣地把手搭在劉公公身上,今日甫一放上右手就覺得不對,手心下的手背冷得不似常人該有的溫度,摸上去也沒有劉公公該有的褶皺。

襄陵公主胃裏泛起一陣惡心,回頭果然是那人。

崔越神态恭順,掐準時間似的擡頭正對襄陵公主的目光,笑容溫煦良善。

“殿下慢走。”

襄陵公主想砍了自己的右手。

“三日後就是驸馬入土為安的日子了。”襄陵公主本不願同他多說話,崔越又提起了元茗光,襄陵公主掐緊轎前的璎珞,死死咬唇。

崔越好心安慰:“望殿下節哀。”

啪——

半截璎珞串子斷開,昂貴的璎珞珠啪啪嗒嗒掉在雪地上,幽光暗生。

“不牢崔大人挂念。”

襄陵公主拂袖進轎,不肯多看崔越一眼。

虛僞惡寒的戲她陪崔越演夠了,既然崔越樂此不疲,那就由她來砸了這出全是假人的戲。

她生在崛起的帝國,長于富強的盛世,所以她不想繼續看注定日漸式微的江山。

她寧願亡于江山未崩的時刻。

轎子慢悠悠走遠,襄陵公主失神地盯着自己右手,一股強烈的惡寒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她捂住口鼻,手指發緊攥上窗棂幹嘔起來。

彎下腰時,厚實的冬衣也無法遮掩凸出來的細弱脊梁,襄陵公主什麽也吐不出來,她噙着淚,遍體生寒。

惡心,太惡心了。

她恨崔越,恨崔越的名字,恨崔越的笑容,恨崔越說的每一句話,恨崔越的兩面三刀虛僞惡毒。

她恨崔越實在是太深了,深到她發覺自己恨不起來了,濃濃的恨意變質成惡心,攪得只要想起崔越就惡心得要吐。

“我讨厭他。”

一張張寫滿楷書的宣紙紛紛揚揚灑在襄陵公主身上,書房的燭火倏地熄滅,散發單衣的公主不畏嚴寒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淚珠斜斜滑落,右手多出數不盡的微小傷口,像被人故意用針狠狠紮入血肉,在夜裏看不清晰。

“我也讨厭你。”

她不知道在同誰說話,壓抑着一聲比一聲悲絕的哀泣。

“十年,我從未真的認識你。”

“我也要死了……你見到延齡了嗎?他可是在怨我心狠?”

“你和延齡都在恨我,是不是?否則為何你始終不願意與我再多說一句,延齡也從未入我夢中。”

她翻過身,由平躺改為側躺,臂肘壓着一張四角發皺的紙,另只手的指尖緩慢小心的摩挲着上面清逸秀致的字跡。

淡淡松墨飄入鼻腔,襄陵公主半垂着眼,眉心溫柔下來,透過一張紙不知在念誰,“我留不住所有人,連你也走了。”

她眼裏越發空茫,虛虛望着窗外明月,月光吝于施舍她半分明亮進來。

“了塵大師為你超度之後,我問他‘我今生欠債良多,他卻先走了,我該如何還他?’,了塵大師說‘世間法如夢似電’,勸我莫要困囿自身于籠中。

他說錯了,我沒有自縛其身,我只是……”她喉間溢出低泣,淚水打濕發梢,“太想你了。”

白駒馳過二十五年光陰,僅僅二十五年,怎麽會有一人就占了十年歲月?

“你走後,我茕茕立世,舉目不見故。”

“不過四天,我卻是覺得......好像有四十年那麽長。”

元茗光入葬那日,天竟然放了晴,暖陽懸天,堆雪初融。

元氏清穆,元相是被記在名臣錄的好相爺,他的兒子也是清名遠揚的才子賢臣。

白幡飄動,一路哭聲不絕,僧人的梵音無播無瀾,鈴聲相撞,撞出古樸的往生咒,明黃的天潑霞堆光,照着危樓高閣清冷的雪色。

将天下放在掌心把玩的權臣側身支起手肘,坐于高樓臨窗目送棺木遠去,粗劣瓷杯盛着上等的杜康酒,澄明的酒色透過碧光粼粼爍光,随着他手腕翻轉蕩開一圈又一圈漣漪。

“太寧十七年,我就在這裏,青衫破舊,見你快馬錦衣馳過這條街,一日看盡長安花,此後十年,世人風姿無人能比你之一二。”崔越手腕一轉,杯中酒被他嘩嘩傾落,如千尺白練墜地,“今日我華服金冠依然坐在這裏,你卻與當年逆行,笑語喝彩竟成了凄聲哀哭。”

“此酒敬你,好走不送。”

五指微微松展,杯盞脫手墜地,崔越坐在高樓,聽不見碎裂的聲音,他撐着頭閉目養神,故地重游勾起過往種種,痛苦的、歡愉的,落魄的、得志的,喜歡的、怨恨的......

那些都成了崔相權傾朝野的背影下孤寂寥落的背影,他站在月上,俯身望地,世人站在凡間跪他,在鬥膽擡頭匆匆瞥上的一眼裏窺視他的落寞,後世眺望先人眺望過的月亮,借月讀史,在史書大肆渲染過的字裏行間尋找權臣獨酌時的哀傷。

唯有并肩之人方知高處不勝寒的孤獨不屬于他,淩駕蒼生才是他的歸屬。

“可惜悠悠天地,千秋萬世,唯你一人可與逐遜并肩。”

而你已經死了。

崔越睜眼,俯身去看,棺木已經遠去。

鬼使神差地,他望向南城樓的方向。

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走過南城門,一雙赤足踏上南城樓,她的腳踩在積雪未消的階梯上,一級又一級,直到走上最高的城牆才停下,她的雙腳捱過最痛苦的階段,已經失去了知覺,手裏厚厚的一沓紙像極了暮年時滿臉皺紋的老人。

紙錢被人高高朝天揚去,寫滿墨跡的宣紙雪一樣紛紛落地,百姓驚呼着,低頭撿着,慌亂着。

襄陵公主朗聲大笑,笑出了眼淚,刺骨的寒氣逼身,她心裏卻有一團燎原烈火燃燒。

“你瘋了嗎?!”

有人把她往回拽,她像臨入深淵的亡人在最後關頭被人拉了回來。

她落入一個溫熱的懷抱,後背緊緊貼着不算堅硬健碩的胸膛。

“你的眼淚為什麽這麽熱?”襄陵公主沒來由地說了一句。

“是你身體太冷了。”

哦,原來是個少年。

襄陵公主輕輕推開霍吟,撫上一側脖頸,濕熱的觸感風一吹就冷了,她問:“你為何要哭?”

霍吟腰上系着堯豫生給的出宮令牌,他已經很努力的想改變了。

可宮人出宮采買的時間是死的,有崔越嚴令,沒人會聽堯豫生的話。他在最後的時間,沿着歷史既定的軌跡全力飛奔向南城樓,可襄陵公主還是将寫滿崔越罪證的紙灑下城樓。

霍吟沒有回答襄陵公主的問題,用滿是悲哀的眼睛看着襄陵公主,凄涼道:“我算是來得太晚,還是終于來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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