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小江将軍,別來無恙啊。”宋尋宴先開口,“平雁山一戰你我并肩作戰将匈奴擊退百裏開外,沒想到如今竟然要兵戎相見。”
宋尋宴惋惜一嘆,江定冽聲:“是太子命你來的?”
宋尋宴像聽到了笑話似的捧腹大笑,江定面色更冷,宋尋宴止笑,嘲道:“小江,你這話可就有趣了,說得我以為我是來與你搶東西似的。分明——我是來誅反賊的。”
“反賊不反賊的,現在下定論還為時尚早。”江定嘲諷回話,“等江陵王登上大寶,一切都得推盤重來。”
“你說的有理,不過有件事我想請江将軍賜教。”宋尋宴語帶惡意,“此番謀反八皇子又參與了多少,還未及冠封王呢,若是被你連累也太過可憐。”
江氏是八皇子母族,江定拔劍,寒光照出他的凜冽眉眼,道:“你不妨先擔憂一下全靠你一人重振起來的宋家。”
宋尋宴收斂起不着調的模樣,拔劍高喊:“誅殺反賊——”
《雍史》記載,江陵王謀反一案京城血戰三日,死傷者不計其數,血流成河尚不足形容。百姓緊閉門戶,日夜聽聞殺伐,及至第四日方敢開門,血河過踝,半月難清。
堯豫靖被圍困在皇宮三日,所帶兵馬所剩無幾,江定的援軍遲遲未至。
又一禁軍被他斬殺,虎口震得發麻,他的身體已經快到達極限,若還未見到江定,便是末路。
“殿下——”
副将拖着斷肢殘軀撲倒他身上,啞聲求道:“撤吧。”
堯豫靖滿臉血污,聞言提起他的衣領怒道:“你說什麽?”
副将被他這副殺神的模樣吓到,哆哆嗦嗦道:“兄弟們……兄弟們就要支撐不住了。”
堯豫靖随手斬殺沖過來的一名敵兵,滾燙的血水噴在他和副将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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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貨,你以為現在還有退路?!”
堯豫靖手起刀落斬下副将的頭,朗聲道:“已至皇宮,凡能斬堯氏人頭者,封王拜将!”
将士們士氣再度大震,沖天高喊,可掀駭浪,随堯豫靖殺敵,宛如一群受傷的猛虎。
血色染紅長空,巍峨的皇宮俨然變成修羅地獄,堯豫靖的兵馬有限,禁軍一輪又一輪過來,受傷的猛虎打不過矯健的雄獅。
幾番來回,堯豫靖的殘兵已被禁軍團團圍困。
堯豫靖的腿受了傷,支劍撐地,捂着胸口,鮮血順着指縫落地。
“六弟,可還能站起來?”
堯豫靖神色驟變,仇恨地瞪着來人,恨不得将他啖肉飲血。
禁軍撤出一條小道,堯豫紹光風霁月走來,堯豫靖只能仰視堯豫紹,他厭惡透了這種卑微的感覺,全身發力忍着痛要站起來,卻是重重磕地,發出一聲隐忍的悶哼。
堯豫紹有隐約不忍,堯豫靖最恨的就是他這副自以為悲天憫人的僞善樣貌,他只要看一眼都覺得惡心。
堯豫紹似在嘆息:“早知今日,你又是何苦如此?”
“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堯豫靖挑釁地笑,“既生在堯家,誰不想坐上那個位置?沒有我,也會有四哥五哥七弟,若我是太子,今日造反的就是你。”
“你我是血脈親人。”堯豫紹面色悲憤,“太子之位在你眼裏就那麽重要嗎?甚至……甚至不管你姐姐的死活。”
堯豫紹提起襄陵公主,堯豫靖的面色微動,轉而陰沉,“狗皇帝那麽心疼她,她背後還有元聞兩家,死不了。”
堯豫紹後退兩步,不可置信般喃喃:“你瘋了。”
堯豫靖僞裝了多年的君子,今日驟然撕碎了僞裝,露出殘忍的笑,“我素來如此。”
霞光如奔騰烈馬,恍若一瞬間的時間就是鋪天蓋地的暮光,紅得似血,烈烈漫湧。
“堯豫靖!”
太寧帝急步而來,身後跟着浩浩蕩蕩的一群人,推開重重禁軍站在堯豫靖面前,居高臨下的俯視,不知聽見了多少。
堯豫靖陡然露齒一笑,雙眸映出遍地殷紅的血色。
“你可知謀反是何罪狀?”太寧帝的聲音如記憶中那般威嚴。
“我既然敢謀反,就是車裂淩遲我都不怕。”堯豫靖如孩童般天真發問,“倒是阿爹,難道不想知道兒子謀反究竟是為了什麽?”
太寧帝不語,冷厲的眼睛像鷹隼一樣盯着堯豫靖,堯豫靖露出虎牙,一字一句輕語:“兒子此來,恭送阿爹駕崩。”
話落,他不知哪來的力氣,也不知是何等信念支撐他一躍而起,利劍飛快刺向太寧帝咽喉。
他像偉大的獻祭者,用至高的皇權誘惑,數萬人的生死命數,甚至搭上自己的死亡和一代王朝命運的颠覆來刺出這一劍。
滾滾熱血濺落,長劍哐當掉地,堯豫靖不受控制的後撤兩步,耳邊只剩下利箭破空的聲音,待看到是誰射出這一箭後,這才放下心來轟然倒地。
襄陵公主即時從禁軍手裏奪弓拉弦,四周的動靜她一聲也聽不清,心裏反複道:“我殺了弟弟。”
她像抓住了一團火焰,被灼燒得血肉焦痛,堯豫紹扶上她的手臂,難過的喚她:“姐姐。”
襄陵公主怔怔望着堯豫靖的屍體,他的面容很平靜,似乎并不怨恨死在自己姐姐手中。
太寧帝沒有分毫失子之痛,堯豫靖不是第一個死去的皇子,在他之前,太寧帝甚至殺了兩子三女。
那把鑲金的椅子是天下最大的誘惑,世間生殺予奪由它掌握,血脈親情被它吸食,于是它更加熠熠生輝。
争權奪利,人不是人,失敗的人變成鬼,贏的人變成比鬼還可怖的怪物。
堯豫靖假裝了一輩子的君子,騙過去的人不計其數,連襄陵公主都險些被他騙過去,直到堯豫紹帶來了他不為人知的消息。
“你很恨阿爹嗎?”襄陵公主問過堯豫紹。
堯豫紹那時在低頭煎茶,面上浮出淺笑,露出兩道梨渦:“我不該恨他嗎?”
“還放不下顧家的死嗎?”襄陵公主敏銳的捕捉到堯豫紹拿杯的手頓了下。
“他意在重寒門,削世家,無可指摘,可惜我不喜歡他殺我摯友。”堯豫紹長得和襄陵公主很像,看人時比她還要多一分溫柔,“阿姨盼我做君子,真君子固然好,卻總被世道辜負,我還是更喜歡做辜負世道的僞君子。”
提起聞淑妃,襄陵公主更加凄婉,她握上堯豫紹的手低聲求他:“我曾答應阿姨要好好照顧你,她只盼你我安穩一生,算是姐姐求你了,莫要辜負阿姨的遺願。”
日光透過單薄的竹葉斜斜灑在襄陵公主身上,堯豫紹身姿如竹,将襄陵公主的碎發別在腦後。
“我不辜負阿姨和姐姐的願望,就要辜負顧元修的死,更辜負我白來世間一趟。”
襄陵公主這一生,總是在失去。
黃昏多凄涼,寒鴉聲聲慘然,京城彌漫着血的沖天氣息。
江定躺在将士的屍體上,出氣多進氣少,他在暮光裏仰頭望着絢爛晚霞,虛空一抓,什麽也沒抓到。
“你就要死了。”這句話說得很平靜。
江定不需要扭頭也知道他身邊躺的人是誰,挫敗一笑:“是啊,我就要死了,宋尋宴,我輸給你了。”
宋尋宴默然不語,悵惘望天,今天的晚霞很美麗,仿佛是在慶祝反賊終于伏誅,但他在平燕山與匈奴征戰時幾乎天天見到。
少年意氣不服輸,宋尋宴與江定誰也不服誰,從練兵到殺敵,明裏暗地較着勁,發誓總有一天要分出個高下。
如今,終于分出了勝負。
“謀反的人怎麽看都該是我才對,”宋尋宴頗覺好笑,“我卻成了平亂的功臣。”
他當真笑了出來,震得胸口生疼,低低痛哼。
江定道:“我若是你,現在就不會說話。”
宋尋宴泡在血河裏,黏稠的感覺十分難受,饒是他也受不了,一望無際的屍體觸目驚心,四周是輝煌的雕樓珠閣。
宋尋宴捂着源源流血的傷口痛苦出聲:“我從來沒想過你會謀反。”
江定虛弱開口:“我一直都怕有朝一日你帶兵造反,我該如何與你拔劍相向。”
這回兩人都笑了,傷口越痛他們笑得越痛快,刻意要和自己作對。
“我若是匈奴,此刻定會十分快意。”宋尋宴悵然道,“未曾想我打過的最慘烈的仗竟是自相殘殺。”
一群烏鴉從頭頂掠過,眼前閃過一瞬的黑。
“所以你要将我大卸八塊扔給江陵王嗎?”江定還有心思說笑。
“不必如此麻煩了。”宋尋宴說,“江陵王應當死了。”
江定艱澀地呼出一口氣:“你說話總是不愛給人幻想的餘地。”
“我一向這樣,你知道的。”宋尋宴嫌兵甲太硌想起身,掙了幾下卻是徒勞,自暴自棄般不動了,“所以你為何要追随江陵王謀反?”
“太子忠純果敢,我甚欽佩。”江定比宋尋宴平靜,“可惜我受家族栽培多年,不敢……不敢與家族割席。”
宋尋宴道:“你真可憐。”
江定眼角泛光,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我本……我本想擊潰匈奴不敢犯雍土,卻……”
“江行遠。”
“……”
宋尋宴等了許久沒等到回應,日薄西山,晚霞消褪了些,他笑了下,閉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