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抑揚頓挫的《千字文》整齊劃一,極富生命活力,聽聲音像是一群孩子,襄陵公主越過霍吟眺過去,展顏一笑。
霍吟轉身,綠樹彩花深處,翩然若仙的公子被一群布衣垂髫的小兒圍在中間,笑眼溫柔歡躍,他懷裏還抱着一個小姑娘,看上去是那群孩子裏年紀最小的。
聞硯書也看過去,先是微訝,接着更加開懷,沖他們揮袖。
“表妹,小霍公子。”
霍吟偷偷瞥了一眼,襄陵公主對聞硯書認識自己這件事沒有絲毫怪異之色,更加篤定了他上回撞見聞硯書不是偶然。
襄陵公主走過去,對面的人比她更快,孩子們咿咿呀呀跑過去圍上她,襄陵公主下意識護上肚子,霍吟攤臂把她保護起來又沒有碰上她。
“姐姐,你是從天上下來的仙子嗎?”
“姐姐,你是不是要生下小孩子了?”
“姐姐,你是聞哥哥的表妹嗎?”
襄陵公主沒同時和這麽多孩子相處過,遇見的最活潑的孩子也就是堯豫生,當下有些手足無措。
聞硯書笑着喚他們:“快過來,她要是生氣,你們可就慘了。”
襄陵公主佯裝嗔怒瞪了聞硯書一眼,道:“我哪有你說的那麽吓人。”
“吓人的不是表妹。”聞硯書指了指天,意思不言而喻。
聞硯書招呼孩子們回家,笑眯眯道:“今日就學到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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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歡呼一聲作鳥獸散,聞硯書懷裏的小姑娘一躍而下飛了出去,他好氣又好笑的囑咐:“慢些。”
“你是名儒教出來的狀元,”襄陵公主揶揄,“我反倒分不出你究竟是儒還是道。”
聞硯書笑回:“殿下此言差矣,興許臣是兼愛的墨。”
聞硯書看向霍吟:“小霍公子,別來無恙。”
霍吟懷裏抱着蒼術不便行禮,只好點頭道:“聞大人。”
聞硯書目光留在蒼術上,神色微訝,對襄陵公主道:“你怎麽親自出來采蒼術了?”
襄陵公主撇嘴:“自然是因為我想出來。”
聞硯書:“......”
“行行行。”他無話可說,“殿下說什麽就是什麽。”
“不過捆蒼術你難不成也要親自動手?”聞硯書問。
“到時候我差人給你送一份。”
聞硯書別別扭扭道:“那就先多謝殿下了。”
襄陵公主的玉指捋開一條彩絲,周遭都是蒼術的辛味。
橙紅的霞光透過她纖長的眼睫落在臉上,霍吟在旁邊點燃香爐的火,香煙袅袅升起,霍吟瞧着她,她很專注地在捆縛蒼術,眼皮微垂,流露出幾分郁色,唇角抿得平直又讓她看起來有些清冷。
端陽将至。
霍吟握緊拳頭,忽然問:“殿下可真正了解江陵王?”
江陵王堯豫靖是襄陵公主的同胞弟弟,初初及冠封王,襄陵公主捆繩的動作微頓,道:“六弟是君子。”她的動作大了些,纖細的絲線承受不住斷開,“僞君子。”
各皇子争鬥不休,崔越借機禦前正顯,堯豫靖端陽節謀反,太子平反有功卻惹太寧帝猜疑,一步步借崔越之手逼死了太子。
太寧盛世本可以繼續延續,卻因太子慘死堯豫生登基只能靠着太寧的餘晖茍延殘喘。
一環接一環,但凡有一件事出了差池都将滿盤皆輸,霍吟阻止不了堯豫靖謀反,只能舍他,霍吟道:“端陽宮宴,教太子莫要太過正直。”
襄陵公主啜聲落淚,聞淑妃離世時堯豫靖年歲尚輕,襄陵公主又已經嫁人,她對堯豫靖素有歉疚。
“我勸不了他。”襄陵公主拭淚,搖頭哽咽,“太子純良,怎會行旁觀之事。”
“他必須旁觀。”霍吟聲調高了些許,語氣急切,“陛下多疑,幾位王爺至今都未前往封地,不正是因為陛下要把他們放在眼皮底下嗎?太子民心所向,如今正被陛下猜忌,他能平得了江陵王,陛下難道就不會認為他也能......”
“霍吟!”襄陵公主陡然驚悚,出聲打斷,“你可知若有旁人在,你——”她咬着牙壓低聲音,“你就算有十條命都不夠。”
霍吟目光變得悲涼,這本不該出現在少年臉上,“殿下,何不信我?”
“信,當然信。”眼淚滑過襄陵公主的臉,她笑道,“我信六弟野心勃勃,也信太子心意已決。”
蒼術散了一地,苦味彌漫在兩人周身,襄陵公主早就都知道了,也正是都知道,所以也知道無能為力,“太子愛的不是一人,也不是皇位,他愛黎民百姓,愛大雍山川,若為阿爹猜忌坐看六弟謀反,非他所學君子之道。”
“君子?君子之道。”霍吟嘲弄地笑出聲,聲音哀切,“殿下,君子之道救不了任何人。”
世間所有人都可以固守君子之風,唯獨太子不行。
襄陵公主的眼睛靜得像一潭不見底的池水,霍吟窺探不了她的情緒,唯隐隐顫抖的眼睫洩出她的絕望。
“太子之福禍,我與他一同承擔。”
霍吟低笑,顫巍巍起身,笑聲陡然激烈,眼淚順着顴骨落下,他脫力一般背靠柱子,指着襄陵公主大笑。
“好,真是好,你們都是君子,都是不怕死的大人物。”
“我一直都不了解你。”笑聲再也壓抑不了哭泣,霍吟佝偻下脊梁啜泣,“你就站在我面前,可我卻覺得你不是你,我猜不透你在想什麽,你告訴我你喜歡李居士的詩,我不知道你心裏想讀的究竟是李詩還是柳詞。”
“昨夜你說明月不變,前人後世同賞月色,我看着你的眼睛,分辨不出你究竟是通透還是傷懷。”霍吟已是滿臉淚痕,“甚至此刻,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的未來我看不真切。
每次我以為快要抓住你的時候,卻是滿手虛幻,你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卻只能看着你,你的生死喜怒,好像從來都與我無關。”
襄陵公主不敢直視霍吟,眼淚默然垂落,她也在難過,霍吟哀求地看着她:“至少現在,告訴我,你想做什麽?”
“你總說我不信你,分明是你不相信我。”襄陵公主擡眼,宛如在看自己家不懂事的孩子,“我已經告訴你了,若太子意決,我與他同擔。”
長浮城的明月擁有天下最皎潔的月光,重重宮闕承沐灼光月華,誕生了世間鐘靈毓秀的太子。
襄陵公主與太子年幼時常常瞞過皇後和淑妃攜手爬上最高的宮樓賞月,稍大的時候,太寧帝一手抱一個孩子,帶他們登樓觀月。
“大雍月色與匈奴明月何異?”
他們從出生起的天地就是皇宮,連宮外的明月都沒見過,怎會知曉胡人的月亮?
“明月無情,天下月色本應無不同。”彼時還未入主東宮的堯豫紹小臉緊繃,嚴肅得像老學究,“不過流華韬光無常,如世道變數。攬月之法,唯夏禹德馨,輔成湯之才,求忠良之士,上月照君,下民德君,此亦為雍治。匈奴無伊尹之臣,有桀纣之君,是以雍月清,胡月濁。”
太寧帝大喜,連誇三聲“妙”,又問襄陵公主。襄陵公主舉頭望月,反駁道:“夏禹之治亦生桀君,成湯大才惜有纣孫,明月永懸天,王朝卻有時。匈奴運盡,幸今雍有雄才君,輔以治世臣,值應天數,唯見雍月,胡月不存。”
匈奴的明月如何襄陵公主與堯豫紹至今未知,太寧帝或許也不知道,但他們已經很多年沒再登宮樓了。
靡靡盛音如玉墜珠落,襄陵公主隔着人望向堯豫紹。
堯豫紹收到她的目光,溫潤的眼睛彎了彎,安撫似的朝她無聲笑了笑。
元茗光撫上襄陵公主的手背,低聲問:“怎麽了?”
襄陵公主臉色蒼白,身邊的元茗光成了依靠,她緊緊攥着元茗光的手,“六弟身體抱恙,今夜沒來……”
元茗光不以為意:“明日我陪殿下去王府看他。”
明日?
怕是再無機會見他了。
襄陵公主悲切地看着元茗光,卻是再無話可說。元茗光仿佛沒發現妻子的異樣,撫上襄陵公主小腹,溫溫笑着:“殿下,太醫說了多思多憂對腹中胎兒不好。”
襄陵公主艱難笑了下,低頭抓上元茗光放在自己小腹的手尋求安慰一般不放。
“報——”
尖銳的聲音不合時宜的打破權貴們的安樂,襄陵公主的呼吸驟然凝滞,指甲不慎抓破元茗光的皮肉。
堯豫紹藏在袖中的雙拳緊緊握住,眸深如淵,沉沉冷下去。
江陵王身體抱恙,宋尋宴亦稱病未來。
端陽佳節,本是熱鬧景象,京城百姓卻亂作一團,将士們策馬直奔皇宮,踏破落地的花燈,光明熄滅,被馬蹄踩踏的百姓變成了豆腐似的軟趴趴的一團血肉,骨頭都碎了。
宋尋宴已經等候多時,他坐在馬上,單腿盤着,看上去吊兒郎當。
江陵王的兵馬措不及防遇到攔路虎,為首的年輕将軍勒馬,與宋尋宴無聲對峙。
烏泱泱的黑雲将要壓垮這座世上最繁華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