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狂風呼嘯,京中卷起沙塵遮眼,一位老人顫巍巍伸手去夠被風吹走的枕巾,不料風勢忽然加大,老人一不留神,像被放在窗臺上的茶盞,晃了兩下被風甩下去,發出砰地聲響。

襄陵公主取下橫在發間的花簪,濃發堆煙散開,門倏一下推開了,手心的銀釵脫手落地,刺骨寒風叫嚣着灌進暖閣,琉璃燈碎了一地,碎裂的聲音尤其刺耳,暖閣驟然陷入黑暗,襄陵公主慌亂中又失手打翻了手邊的胭脂。

“只是風吹開了門,不用怕。”

這聲音襄陵公主很熟悉,在她最快樂的幾年歲月裏,聲音的主人常伴她身邊,她的喜樂煩惱都在他笑吟吟的眼中纏繞成煙。待她知曉哀苦,他也走了。

日月消長,襄陵公主已經分不清究竟是在想人,還是在想過往的時日。

“阿吟?”

襄陵公主小心翼翼地詢問,忐忑而期待,霍吟點燭的手滞了一瞬,他在襄陵公主隐約的喜悅裏聽出了她在喚誰,咬緊下唇不應。

偌大的暖閣只點一盞蠟燭着實勉強,襄陵公主卻借着昏暗的光看清了來人,恍惚一瞬後雙眼亮起來,旋即沉于死寂。

她的記憶裏永遠都是那個青春年少,手持玉簫坐在枝頭吹《西洲曲》的少年郎,她能分辨出來。

霍吟來時便關了門,暖閣的冷意卻散不去,襄陵公主了然無味坐回去,低聲:“京郊的莊稼要遭殃了。”

白天炎光當頭,晚上忽然就狂風大作,百姓們被老天爺戲弄得措手不及,叫苦不疊。

襄陵公主身子抖了下,霍吟拿起架上的披風蓋在她身上,披風也冷,霍吟炙熱的氣息包裹在她周身,不待暖意傳感四肢,霍吟便退了出去。

掌心還留着襄陵公主發絲的冰涼寒香,方才不慎觸碰時的微微癢意猶存,霍吟心神震蕩,呼吸粗了些,離襄陵公主更遠了幾步。

襄陵公主裹緊披風,蹙眉不悅道:“你來做什麽?驸馬他就要來了。”

“我來時恰好看見了驸馬身邊的人,他讓我代為轉告殿下,今夜驸馬依然在書房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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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陵公主默然,沉吟須臾,面色極難為情,艱聲吐字:“你這個時辰過來,你知道......”襄陵公主說不出口,呼吸微促,暗光籠罩下霍吟看見了她嬌美的病容已然染上薄紅,“知道外面都在傳什麽嗎?”

不僅是在坊間,府內也在悄聲傳着他們兩人的關系,都說驸馬可憐,終究還是被襄陵公主在眼皮底下養了面首,否則今夜元茗光身邊的小厮也不會見到他就知道他要去尋公主。

“殿下才生下小公子,身體正虛弱,霍公子可得仔細些。”離開前小厮意味深長的交代霍吟。

霍吟想起來,心頭一陣火熱,臉色紅彤彤的,結結巴巴道:“那是、那是他們的問題,我們......”他原想正大光明直視襄陵公主,看到那雙似蹙非蹙的眉眼時卻即刻移開視線,盯着自己的腳尖,“我們問心無愧。”

霍吟後半句說得極小聲,襄陵公主盯着眼前閃爍的燭光,不再糾結這些無用的小事,“你來做什麽?”

“我想得頭疼。”霍吟難過地看過去,“越想越疼,越想越愧疚。”

襄陵公主聽不懂,目光奇怪,耐着性子問:“你在想什麽?”

“七皇子被軟禁了,是嗎?”光影綽綽,霍吟隐有淚光閃爍,“你如今自己也如履薄冰不能有絲毫動作,我想了很多方法,可沒有一個既能幫七皇子又能不連累你的辦法。”

襄陵公主搖頭:“你不必如此殚精竭慮。”

“我不是為了任何人,只是為了我們。”霍吟脫口而出,襄陵公主怔愣,霍吟也愣了一瞬,燭光躍照,霍吟的眼神堅定果決,他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太子,七皇子,金城公主……我全不在乎,他們的生死命運與我無關。”

襄陵公主的心跳快了起來,臉色罕見的開始慌張,下意識就要避開霍吟的眼神,霍吟堅決道:“我只想幫你。”

“好了!”襄陵公主的打斷有些狼狽,“我知道。”

“可我太沒用。”

襄陵公主搖頭,殷殷的目光注視霍吟,關切問:“你為何要這麽說自己?”

霍吟泣淚:“對不起。”

襄陵公主怔然,霍吟哭出聲:“對不起,我沒用,我什麽都做不了,我......我沒有經天緯地的才能,沒有踏雪無痕的功夫,我、我......”他數度哽咽,“空懷志向,無所謀略。”

若他是經天緯地之才,可改史書筆墨,人生何等快哉;若他是愚鈍平庸之輩,那便酩酊一生,掙得碎銀三兩。

可惜他皆不是。

命運心血來潮想選人開一場玩笑,瞎了眼選中了泯然衆人的霍吟,想看他能否在歷史車軌的行進下另辟一條路,或許還想看他幾番謀劃後卻發現是鏡花水月一場夢的絕望,可惜他只是芸芸衆生裏的普通人,在大雍的燈火下被時代浪潮吞沒。

“我不想哭的,我知道我不應該哭。”霍吟抽噎着,伸袖在臉上擦淚,“對不起,對不起。”

霍吟趴在襄陵公主膝上啜泣,微光暗影,襄陵公主低頭盯着兩道親密的影子,它們在神秘的世界暧昧糾纏,摒棄俗世的煙塵紛擾,得千年萬載壽命不如求須臾歡愉。

襄陵公主撫上霍吟頭顱,沿着檀發溫柔地愛撫,霍吟的啜泣漸漸小了,擡起通紅的眼睛看向襄陵公主,昏光之下眼波盈盈。

“你年歲還小,現在還可以哭,等再過幾年就不能哭了。”襄陵公主的指腹在霍吟臉上摩挲,沾上晶瑩的淚珠,“所以趁着如今還能哭,找個人說出你的煩擾,在她眼前哭一哭沒什麽不好。”

襄陵公主溫柔地笑了,捧起霍吟淚痕未幹的小臉,微躬身子低頭細細看他,道:“瞧瞧哭得多可憐,怪招人的。”

襄陵公主柔軟的發尾掃在霍吟臉上,似有似無的酥癢勾着霍吟的心尖,渾身都顫栗起來,他的臉被襄陵公主的一句揶揄染紅,微微側首緊貼上襄陵公主掌心,像只流浪多年好不容易尋到主人的貍奴,乖順的蹭着主人讨好。

襄陵公主摸着他的臉,隔着血肉撫摸他的顴骨,“你瘦了。”

“在普明寺日日吃齋念佛,當然瘦了。”霍吟玩笑似得回話,襄陵公主聞言眉頭松展開來,“那你見到寺廟後山的那株梅樹了嗎?”

“見到了,樹葉綠裏泛紅的,可好看了。”霍吟眸裏華光流轉,頓了頓道,“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可我想不起來了。”

“那就不想了,興許是你記錯了。”襄陵公主笑起來總帶着淺淡的憂傷,“那是我栽的。”

那便是霍吟真的記錯了,霍吟沒去過普明寺,沒見過那株梅樹,襄陵公主因何而栽,霍吟不得而知,但霍吟清楚她是為誰而栽。

每每想起他,襄陵公主都會哀婉憂傷的看着霍吟,她說從沒把霍吟當成他,這世上也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他,但霍吟能從襄陵公主的眼神裏看出她期冀從霍吟身上看出故人的身影。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霍吟心底酸澀,他不願去深究這是源于何種情感,也畏懼自己清楚于這是何種情感,大雍不該有他的牽挂,明知不可的牽挂會成執念,會牽絆霍吟回家。

“我想一直陪着你。”霍吟輕聲呢喃,“可我......”

後面的話霍吟沒繼續說,襄陵公主不語,萬千溫柔顏色都在她低頭的眼神裏落在霍吟心中,“我知道,這世間留不住你。”襄陵公主說,“不過今夜很冷,你可以晚些離開。”

霍吟仰頭,笑了下:“殿下,你這句話我聽不明白。”

襄陵公主亦笑:“我也不明白。”

“我會射箭了。”霍吟支起身子,雙臂依然放在襄陵公主腿上,眼睛看她時亮晶晶的,“這段時日我一直都有找家兵教我。”

襄陵公主輕輕戳了下霍吟腦門,笑言:“原來你是來找我邀功的。”

霍吟搖頭,複羞澀抿唇,垂眼低低道:“我已經可以保護殿下了。”

襄陵公主故作糾結:“可你的技巧肯定還很生疏,再說我有部曲保護。”

“那些人不能像我一樣時刻陪着殿下。”霍吟信以為真,以為襄陵公主真的不需要他,急得口不擇言,“殿下若是嫌我技巧生疏,可以親自指導我,我肯定好好學。”

襄陵公主越發覺得霍吟有意思,道:“本來就該我教你的,之前不是說得好好的嗎,不過......”

襄陵公主頓住話頭,霍吟急切道:“不過什麽?”

“不過已經深夜了,我想就寝了。”襄陵公主拍了兩下霍吟的臉,惡趣味似的玩笑,“你年紀小睡得晚,我經不起折騰。”

霍吟羞怯起身,撓了撓後腦勺歉疚道:“我這就走。”

“等等!”襄陵公主面色微變,上前抓住他的手,緊張地望向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戶,“你不能出去。”

她指着一地的琉璃燈,霍吟才想起外面的天,老天爺大概也不悅自己被霍吟忽略,風勢呼呼拍打着京城,暖閣外的樹影投下搖曳的枝影,宛如張牙舞爪的惡鬼。

霍吟也怕了,喉結上下滾動,為難道:“可我......我總不能......”

轟隆——

一瞬間的電閃雷鳴,襄陵公主驚得不由抖了一下,卻有人比她更怕,霍吟大叫一聲,往襄陵公主懷裏鑽。

突如其來的力量讓襄陵公主踉跄着後退,腳後跟直直撞上美人榻的楠木腳,兩人一起栽下去,襄陵公主倒在柔軟的榻上,腦門哐一聲撞上堅硬的東西,她吃痛地捂住,後知後覺被一個人壓着。

霍吟亦痛苦的捂住腦門,他還沒反應過來,清冷的幽香便率先鑽入鼻腔,緊接着,他警覺身下有人,低頭恰好撞上一雙有些茫然無措的眼睛。

“啊!!!”

霍吟大叫,手忙腳亂的滾下榻去跪在地上,紅着臉喘氣,“我、我不是有意、有意冒犯,是意外!”

瓢潑大雨急急下着,一聲聲聞之生懼,聲勢浩大似要淹沒京城。

襄陵公主呼吸間調整好神思,理好領口微亂的衣襟,嘆道:“我讓你跪了嗎?”

霍吟緊張兮兮地睜開一只眼,稍稍擡頭偷瞄,襄陵公主被逗笑,拍着旁邊的位置道:“你今夜睡這兒罷。”

霍吟臉紅得快燒起來:“可是被人誤會......”

襄陵公主已經累了,懶洋洋站起來往屏風後面走,頭也不回地說:“你若是能讓人相信你不是我養的面首,也不怕外面的狂風驟雨,你就回去罷。”

“......今夜叨擾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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