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大雪隐入狐裘,一瓣鮮豔的紅梅落在襄陵公主肩頭,在純白天地紅得刺眼。

襄陵公主行了佛禮,對前來相送的了塵大師道:“風大雪寒,主持送到這裏便停罷。”

才及笄兩年的少女不該如此愁容,了塵大師還是忍不住道:“殿下,緣去緣空才是世間之法。”

襄陵公主孱弱的身體被罩在狐裘下,仿佛下一瞬就要抗不住厚重的衣服倒下,她臉色白得像染過雪的顏色,向主持笑了下:“您說的我記住了。”

“無明即無間。”了塵大師嘆息一聲。

“我知道你生氣。”了塵大師走後,寺門前只剩襄陵公主一人,寒意從山路臺階一路爬上來,白茫茫的天地只有襄陵公主身邊的梅樹生出亮色,“可是如果我不為你難過,世上還有什麽事能讓我熬過一年又一年。”

襄陵公主一寸寸撫摸着梅樹,說是撫摸,更像是愛撫,溫柔得仿佛是在與情人私語,眼眶落下淚來,“今早醒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快記不清你的模樣了,就連你說過的話我也忘了許多,時間真是可怕,不過兩年時間就要把你慢慢從我心裏剝離。”

“你從來都沒有入過我的夢中,我求神拜佛,乞求他們能施舍我一夜好夢,夢中......我永遠都找不到你。”梅樹比起襄陵公主栽種的那一年長高了不少,她不嫌冷,兀自依靠着樹,名貴的狐裘沾雪,衣裙曳地,“有句話我一直都沒來得及告訴你,其實我不愛聽樂。”

說完她自己便笑了:“我知道,其實你也不愛奏樂。”

若當真是神仙,此刻訴說許也不晚。

襄陵公主垂眸,眼角的淚珠被寒風吹幹,雙眉眼睫沾染雪粒子,“你若是聽見了,今夜能否入我夢中?再看你一眼便好,至少讓我知道,你過得很好。”

“你也不必擔憂我,我很好,除了......”她哽咽一聲,“不知你過得如何。”

而那一夜,襄陵公主沒有夢見故人,她以為是天上的神仙沒有聽見凡世之音,畢竟天與地隔了那麽高那麽遠,神仙又那麽忙,一定是她說話時沒有燒香,那株承載了她思念與回憶的梅樹于神仙來說和一粒塵埃似的,根本不值一提。

第二日開始,襄陵公主跑遍京城每一座廟宇道觀,不放過每一座佛像神塑,跪得腿站不直,額頭腫了一塊,只期冀那位遠在九重天的故人能聽見她的話。

想來是因為她以前從不信鬼神,于是神佛們賭氣不肯轉告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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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也許是在眨眼間聽到了她的話,終于夜夜入她夢中,卻忘記了仙人一眨眼,人間已過十年。

十年春秋一場夢,再見故人非故人。

霍吟跪在床邊垂首恭聽,襄陵公主絮絮叨叨講着,末了終于舍得看他一眼,晶瑩的淚珠沿着眼角滑落玉枕,“我知道你不是他,可我......”

那人早就死在了十年前,襄陵公主心知肚明。

她怕他不是神仙,死了便是真的死了,黃土孤墳作罷一生。偏生她不信鬼神,虛妄如泡影,早早便存了死志。

“您若是願意,便把我當成是他。”霍吟的手指糾結地動了兩下,顫巍巍緩慢地擡起,未到床榻的位置又狼狽垂下。

襄陵公主沉默半晌,良久才道:“你出府了,對嗎。”

她不是在問霍吟,而是萬分肯定的語氣,霍吟不語算是默認下來,襄陵公主道:“你以為你能瞞過我?”

“我從來都沒打算背着您偷偷出去。”霍吟搖頭,“我知道就算不是我,您也會派其他人去打聽。”

襄陵公主撐起身子,問:“你打聽到了什麽?”

霍吟的表情陡然變得悲涼,襄陵公主的心沉到谷底,閉眸遮掩所有情緒,背過身顫聲:“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殿下不想報仇嗎?”霍吟凄聲質問。

“怎麽報仇?”襄陵公主冷笑,“七弟的房內被查出巫蠱,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霍吟一怔,四肢漸漸冰涼,“五皇子和崔越的手已經、已經伸到了後宮。”

七皇子未滿弱冠,尚與其他皇子居于後宮,襄陵公主悲戚一笑:“你以為明思堂那位不知道嗎?”

七皇子為李太傅求情被罰閉門思過,李府抄家在李氏幺女閨房發現縫着七皇子名諱的香囊,羽林衛呈上香囊後太寧帝命大理寺搜查七皇子寝殿發現女子繡帕和紮滿銀針的偶人。

不足七日,一路順暢的定下了七皇子的罪,甚至不給七皇子辯駁的機會。

太寧帝當然不會親自動手,但他旁觀着兄弟間的自相殘殺,甚至因為猜忌自己的兒子默許着陰謀詭計的實施,必要時不介意順水推舟一把。

他怕了,他允許太子和他一樣聖明出衆,但他怕年輕力壯的太子有超越他的趨勢,他一天天衰老,畏懼太子一天天茁壯。

霍吟不可置信:“他、他們是父子。”

“七弟是太子的人。”襄陵公主悲憐霍吟的天真,“你為何要與皇家談父子?”

太寧帝喜歡溫純皇後,于是不顧她的意願強娶她為妻,故意不見她的悲苦抑郁,最後害得她郁郁而終;

太寧帝視少年同路的元相為知己,卻又猜疑他的忠貞溫良,于是借秦晉之好斷了他獨子的仕途,多次對元氏門生明升暗降打壓冷落,最終君臣決裂,再見便是生死之隔;

太寧帝對聞淑妃心懷相伴多年的喜愛,卻總是對不起她,死後方知亡人珍貴;

太寧帝喜愛長子長女,先是處死了女兒的心上人逼她嫁給他中意的人,又因為多疑猜忌自己的兒子,要逼死他身邊所有人。

太寧帝是天生的皇帝,親近之人猶可棄,血脈親情不過是他無聊時随手打發的消遣。

“他是要逼死太子。”襄陵公主垂淚,“太子快活不成了,對嗎?”

霍吟亦落淚:“對不起。”

“你說的對,君子之道救不了任何人。”日光疲弊,今天并不是歡欣的好日子,襄陵公主聲音落寞,“朝堂上從來容不下君子。”

“他只是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殺子由頭。”

東宮死氣沉沉,廢太子妃與皇長孫死後太子執意要在東宮挂白绫喪幡,為母子二人親立牌位。

這是在公然與太寧帝對着幹,太子已經不懼太寧帝了。

“他生性涼薄,便以為我與他一樣愛那個位置,他以為我會是第二個他。

……是我殺了豫澤。”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堯豫紹披發赤足癱坐在地,頹唐地靠着門板,快臨産的許良娣坐在他旁邊低聲啜泣。

“殿下,前路在何方?”

前路……

前路?

堯豫紹面色茫然,他看向許良娣的眼神空洞洞的,宛如沒有生命任人擺弄的玩偶。

“前路在……在……”堯豫紹忽而悲悸痛哭,“前路俱暗,無光可依。”

許良娣趴在太子肩頭絕望啜泣,太子撫上許良娣隆起的小腹,搖頭哭道:“你何必生作我的孩子?何必生在堯家?”

他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趴在許良娣膝上號啕大哭。

不過七日時間,喪師亡妻失子別弟,而賜予他這一切的正是他幼時最崇敬的父親。

堯豫紹曾經一直幻想有一天自己像太寧帝那般,如月光一樣皎潔,如太陽一樣耀眼,如泰山一樣巍峨。

太寧帝卻親手撕裂了假象,他的阿爹涼薄、殘酷、冷血。

堯豫紹曾經把太寧帝當作天,于是無論太寧帝行事再冷酷他都能說服自己,往日萬般理由,如今想不出一個。

因為他的天徹底塌了。

太寧帝是孤獨寂寞的,他想把堯豫紹變得和他一樣。

因為太寧帝猜疑太子,所以他要折斷太子的翅膀,所以他寧願抛棄君臣近三十年的情分也要誅李太傅九族。

因為太寧帝嫉妒太子,所以他不容許看到自己有兒子與太子兄弟情深,他不能忍受太子的帝位得到的是如此輕易,兄弟相殘才對,太子就應該殺盡手足孤獨的登上帝位才對。

“我若還在,尋宴、姐姐、豫翀、你父親他們都會受我連累。”堯豫紹的掌心感受到許良娣腹中胎兒的動靜,眼淚滴在許良娣手背上,“還有你和孩子也……”

許良娣溫婉的眼中含淚卻決絕道:“妾與殿下共進退。”

堯豫紹頹然放手,直視許良娣的眼睛,哀痛道:“你要活着,你們都要活着,”他痛苦地低下頭,“我不能……不能再忍受有人因我而死。”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無邊黑暗罩在東宮,沉沉壓抑的陰森。

“天暗了。”

東宮的消息飛快地傳過一道又一道宮門,死寂的宮城被突兀的驚雷強行喚醒,成列的燈籠游龍似的飛往明思堂的方向。

這是太寧帝最痛悔的一夜。

“阿爹,陛下是什麽?”堯豫紹五歲時還未被冊封太子,他聽着宮人們都叫阿爹“陛下”,心裏好奇得緊。

太寧帝哈哈大笑,抱起旁邊吃蓮子糕的襄陵公主,逗她:“你告訴紹兒,什麽是‘陛下’?”

襄陵公主停下了吃蓮子糕的動作,沾上一圈殘渣的嘴巴一張一合:“陛下就是阿爹,是天下的主人。”

堯豫紹不解:“天下不應該是百姓的嗎?為什麽阿爹會是天下的主人?”

太寧帝饒有興致的聽兩個孩子争論,襄陵公主被問住了,梗着脖子強調:“因為阿爹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大英雄!”

堯豫紹“哇”了一聲,擡頭崇拜的仰望高大英武的阿爹,握拳憧憬道:“紹兒長大了也要當陛下,當像阿爹一樣的大英雄!”

童言無忌,宮人們害怕得低首僵背,太寧帝卻笑了,騰出一只手抱住堯豫紹,他抱着兩個孩子,朗聲長笑。

“好,好!以後阿爹的位置是留給紹兒的。”

堯豫紹幼時童言無忌,太寧帝給了他太子的位置;堯豫紹長大後如履薄冰,太寧帝卻因他給的位置逼死了堯豫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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