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一只老鼠從草堆裏爬出來,複又鑽進陰暗潮濕的洞窟。
堯豫翀掩鼻皺眉,隔着上鎖的鐵欄道:“宋畫師,該上路了。”
宋丹意從草堆起身,姿态從容,落魄的囚衣沒有削減她的氣度,一雙眼在陰暗的天牢裏亮如華燦。
堯豫翀将毒酒端給她,宋丹意面不改色接過,堯豫翀諷刺似的感嘆:“你的畫技無人能敵,你女扮男裝欺君罔上的膽識也無人能及。”
宋丹意神情冷淡,微笑道:“王爺告發的本事也不遑多讓。”
堯豫翀眼底暗藏冷鋒,目睹宋丹意飲下毒酒。
先前年紀輕輕的宋丹意畫下了《太寧春宴圖》一舉成名,太寧帝禦賜“大雍第一畫師”之名,他是絕不會讓這個頭銜落入一個女子名下,壓下了宋丹意欺君之名,一切行動都由告發有功的浮梁王親自動手。
堯豫翀收斂目光,兩名宮人不明所裏的顫巍巍被侍衛領進來,不知犯了什麽錯觸怒了哪位貴人。
“将屍體拖出去。”堯豫翀厭棄的瞥開眼,說罷,又吩咐一句,“該記什麽該忘什麽,你們心裏都清楚。”
宮人彎腰垂頭,忙應聲稱是。
幾聲野狗吠叫,和着接連不斷的蟬鳴。
宮人不寒而栗,動作卻不敢有絲毫懈怠,前方的貴人不開口,他們也不敢多問多言,悶頭往前提着草席走。
烏雲散了開來,凄迷的月光流了一地,樹影婆娑,在地上投來張牙舞爪的鬼影。
堯豫翀開口:“放這兒吧。”
兩位宮人終于松口氣,粗暴地将草席扔在地上,幾縷頭發微微露出來。
Advertisement
堯豫翀面色忽凝,下一瞬按耐不動,沉着笑握上宮人的手,低聲威脅:“今夜你們可在後山見到了本王?”
說罷他拍了拍宮人合起的手掌,宮人們面含谄媚不知将什麽東西收入袖中,其中一人分外聰慧,笑道:“王爺說笑了,今夜我二人無事,早早便歇下了,哪能見到您這位貴人?”
宮中最不缺的就是機靈人,堯豫翀張望了眼夜色,兩位宮人立馬明白他的意思,忙點頭哈腰地借口離去。
宮人離去不久,堯豫翀變了臉色,掀開草席将宋丹意半摟在懷。
宋丹意雙目緊閉,身體微涼,胸膛卻在隐隐起伏,堯豫翀神色凝重,指尖抵上她的人中。
這着實是一招險棋,好在太寧帝并沒将這個無寵無勢的兒子和人微言輕的畫師放在眼裏。
也正是因為他的輕視,給了他們一個良機,能讓宋丹意在他眼皮子底下與堯豫翀來一出假死脫身的戲。
宋丹意眉頭動了動,緩緩睜眼,堯豫翀見狀懸起的心終于放下。
宋丹意輕輕推開堯豫翀起身,環視一圈後警惕的神色有所緩和,堯豫翀隔着衣服抓過她的手腕。
“随我來。”
沿着後山小徑往下走可出皇城,堯豫翀來不及與宋丹意說太多話,拉着她一路往下跑。
蟬鳴林梢,他們奮不顧身地越過樹叢荊棘,裸露的枝頭割傷他們的肩膀,時有飛蟲咬上他們,堯豫翀的手未曾松動半分。
他們奔跑在蕭瑟詭迷的山徑,摒棄世間該死的禮教束縛,仿若他們奔去的不是山下,而是桃源。
堯豫翀身體不好,跑了不久額頭便沁出冷汗,捂上心口,面色隐忍。
宋丹意的呼吸也亂了,見此停步,反手将前面的堯豫翀拽到身邊。
“我自己走就好,你回去走宮門。”
堯豫翀立刻否定:“不可,你一人……”
“四處都是陛下的眼線。”宋丹意語氣冷靜,話裏卻透着對太寧帝的畏懼,“若是陛下知道你今夜沒從皇宮出去,順藤摸瓜查下去,莫說你我,襄陵公主府,東宮,乃至你全府上下都逃不了,甚至會有更多人受到牽連。”
堯豫翀臉色不大好,仿佛随時都要栽倒,宋丹意堅決地看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堯豫翀烏黑的眼瞳認真地看着宋丹意,似要将她裏裏外外打量透徹。
“你在看什麽?”宋丹意避開堯豫翀的目光。
堯豫翀溫潤的玉澤收斂起來,春光似的溫柔傾瀉而下,“你就當,我是在作畫罷。”
說罷,他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從腰間取下飛雁玉佩,鄭重地交到宋丹意手中。
“等我。”
宋丹意望着堯豫翀逐漸消失在月下的身影,心頭忽而一陣酸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此刻紛至沓來。
一片柳葉飛來,在掠過她眼睛的剎那,宋丹意仿佛回到了太寧二十二年的秋天。
青衣玉冠的堯豫翀站在菊花叢前,懷裏抱着畫卷,朝她微微一笑。
“是宋畫師嗎?”
“堯豫翀!”宋丹意不知哪來的勇氣。
堯豫翀的唇瓣一上一下微微動着,千言萬語道不盡他的情思,沖動和理智來回拉扯,他想回頭再看一眼宋丹意,又怕這一回頭就不想和她分開。
宋丹意前走幾步,伸出的手将要碰到堯豫翀的肩膀,臨了放下,攥緊手裏的玉佩。
“玉佩我就不還你了。”
堯豫翀低低應了聲,大步向來時的路走去,跨過橫生的荊棘。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1〕
雨絲順着屋檐落地,襄陵公主坐在廊下賞雨,斛真遞上茶盞,襄陵公主抿了口茶,只餘苦澀。
“他把延齡帶去了嗎?”
斛真溫聲寬慰:“殿下安心,小霍公子親自帶着小公子去的,還有您和王爺派的侍衛暗中保護,絕不會有事。”
“宋畫師這幾日是你安頓的。”襄陵公主放下茶,“可有覺得不妥之處?”
斛真細細想了想,搖頭道:“倒是沒有,只是……”
襄陵公主聞聲看過去,斛真糾結道:“我不是不信宋畫師,只是您與她素未謀面就如此信任她,這倒不像您了。”
襄陵公主挽唇:“不是我相信她,我是信豫翀。”她頗為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我本來是想讓你帶他離京,只是那日豫翀告訴我,還有個人可以用,我本不想如此麻煩,但他又說,其中也存了些私心。”
襄陵公主無奈搖頭,嘆了口氣:“你知道的,他從小懂事,鮮少有私心的時候。”
斛真按上她兩側的太陽穴為她緩解頭疼,動作娴熟,輕重有度,“她定然會照顧好小公子的,您不必太過擔心。”
“誰會照顧好小公子?”一句陰恻恻的聲音替襄陵公主開口。
閉目養神的襄陵公主陡然睜眼,斛真一驚,不慎磕上桌案,澄澈的茶水灑了一桌,鮮綠的茶尖沾上桌案。
襄陵公主聲音不由一緊:“你何時過來的?”
元茗光露出細白的牙齒,森然一笑:“殿下說的倒像是我不該來一樣。”
襄陵公主喉嚨幹澀,強打起精神道:“你多慮了。”
元茗光驟然陰沉,冷笑了一聲:“這得問殿下,為何先前不願讓我見延齡?連送他去江南療養都在今日才告訴我。”
襄陵公主呼吸發緊,斛真上前一步要替她解釋,元茗光冷聲:“你退下。”
斛真不為所動,襄陵公主将她拉到身後,低聲讓她退下,轉而面無表情道:“先前延齡病弱,我一人照顧他便好,不牢驸馬費心。”
元茗光逼近一步:“病弱到我這個父親連看兒子一眼都不行?”
襄陵公主冷笑:“不行。”
元茗光藏在袖裏的拳頭咯咯作響,襄陵公主惡劣地刺激他,“別說送他去江南,就算我要殺了他你也無權幹涉。”
元茗光的表情變得猙獰,提起襄陵公主衣領質問:“你說什麽?”
襄陵公主語帶恨意:“他是我和你的孩子,是你的。”
元茗光低笑兩聲,目光落上譏诮的笑意。
“看來殿下對延齡又愛又恨。”夫妻多年,彼此最清楚地方的痛處,“若延齡是殿下與您那惦記多年的情郎生下的孩子,您還會狠下心嗎?”
襄陵公主臉色微僵,元茗光緊緊扣上襄陵公主的雙肩怨恨道:“你這是什麽表情?延齡……被你送到江南的孩子不是延齡對不對?!延齡呢?”
襄陵公主擡手打了他一掌,元茗光被打得偏過頭去,臉上多了道紅印,襄陵公主微嘲:“問我做什麽?有本事自己去查。”
說罷,她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樣,“啊……我忘了,我們是夫妻,是一條船上的,你查到了也無濟于事。”她暢快地笑起來,“大不了我們一起死!你、我,我們死了還得一起過忘川。”
元茗光的雙眼投出怨毒的恨意,恨不得一寸寸割開襄陵公主的皮肉,挖穿她的心來。
“我真想殺了你。”
雨絲無情拍打着樹葉,為大雍舊景添了一抹新綠。
霍吟站在京郊破舊的亭外,右肩隐隐作痛,現在想來不免心有餘悸,若是那次襄陵公主下手再狠些,怕是真會要了他的命。
“宋畫師。”
離亭子有段距離的堯豫翀低聲喚名,宋丹意無端聽出了些許缱绻,回身瞧他,寒雨打葉,堯豫翀雙眸染上水汽,湖中心的蓮花落下幾片粉瓣。
“其實我早知你是姑娘。”
宋丹意無言,兩人就這麽相顧良久,雨絲沾濕衣襟,棕馬晃了晃馬首,宋丹意牽緊缰繩,碎發胡亂貼着前額。
她終于開口,話裏有明知故問的意味:“殿下為何不早些揭發?”
堯豫翀沒應聲,靠近一步緩緩伸手,宋丹意退步,清冷的眸子難得露出慌亂警惕的神色。
湖面雲霧蒸騰,青山朦胧,堯豫翀垂睫低眉,慢慢縮回手,“你哭了。”
他近乎是在喃喃自語,枝頭綠葉禁不住淋雨落上宋丹意肩頭,紅杉翠葉,花一般豔麗。
“不是我哭了,是殿下哭了。”宋丹意拂開落葉,仿佛用盡了畢生力氣說話,“我只是……不舍。”
堯豫翀笑了,濕漉漉的笑意化開了寒氣,他弓起腰背鄭重作揖,道:“宋畫師之情,豫翀沒齒難忘。”
什麽情?是為全仁義,位卑未敢忘憂國之情;還是太寧春宴,世間未得兩全法之情。
宋丹意不知曉,堯豫翀分不清。
馬蹄聲漸遠,堯豫翀挺直腰板後眼前已沒了那一身書卷傲骨氣的紅衫姑娘。
雨霧漫漫,陰雲連天,漣漪晃亂湖面,水天相接不見岸。
霍吟撐傘上前,為堯豫翀遮擋風雨,問:“為何不多說些?以後就……”
以後就見不到了。
堯豫翀搖頭,悵惘道:“還能說什麽?”
他撫整前襟,長袖一擺大笑離去。
浮梁王堯豫翀一生克己複禮,而今卻笑淚交錯,高唱離別意。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子寧不來?”
雨聲捎不來離思,宋丹意眼睫被雨絲打濕,身後一架馬車趕了上來,她側首叮囑人家的車夫:“還是拉好帷裳為好,今兒的雨太大了。”
旁邊的車內傳來主人家疑惑的聲音:“可是這雨不算大啊。”
宋丹意駕車的速度慢下來,她笑了笑,春枝拂露般的溫柔。
“是啊,雨不算大。”
此後君自南望我聞東,歲歲雨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