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一場關乎大雍命運的計劃在今夜實施。

王府傳來消息,許良娣難産,誕下了一名虛弱的嬰兒。

“咚——”

“咚咚咚!”

更夫昂首挺胸在街上敲梆子,一慢三快,他在長樂坊打更打久了,便以為自己也成了高門大戶的官老爺,四更無人,長樂坊就成了他的地盤。

甬巷內,一只黑影躲在暗處,靠近巷口的人小心探出頭張望,公主府離得不遠,他遮遮掩掩,走得便慢了些,五聲敲門音,兩慢三快,朱紅大門很快被人從裏面打開。

斛真來不及行禮,只看了眼他懷裏抱着的孩子,躬身道:“殿下請。”

堯豫翀幾乎沒有踏足過公主府,在百姓家中,弟弟探望姐姐理所應當,偏偏浮梁王與襄陵公主是天家的姐弟,他們也許會因踏錯這一步而丢命。

襄陵公主的府邸極美,堯豫翀無心欣賞,眼裏只有濃郁的黑,直到踏入明亮的暖閣,他眼底的濃墨才淡下去。

堯豫翀将嬰兒伸到迎面走來的襄陵公主面前,襄陵公主小心翼翼抱過他,嬰兒卻哭了起來,哭聲響亮。

姐弟二人悚然一驚,堯豫翀手忙腳亂,襄陵公主輕輕拍了嬰兒兩下,溫柔低哄:“好孩子,不哭了,乖乖聽話好不好?”

“接生的嬷嬷将孩子遞給我開始他便一路都在睡覺。”堯豫翀惴惴不安,眉心蹙起擔憂的弧度,“好端端的哭起來,莫不是夜裏涼,染了病?”

“小孩子都是這樣。”襄陵公主小聲解釋,朝嬰兒溫柔地笑了笑,嬰兒的哭聲漸漸小下去,“延齡也......”

堯豫翀從襄陵公主隐忍的面色裏讀出了痛苦,他亦是臉色哀痛,不自覺撫上嬰兒的小臉。

“從此他要背上表哥的一條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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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陵公主眼眶紅了,卻是倔強地不肯掉下眼淚,搖頭道:“他不會知道的。”

懵懂無知的嬰兒好奇地盯着襄陵公主,襄陵公主回之一笑,哀柔道:“孩子,從此你就叫元璋。”

延齡出生不足一月,又是早産兒,看起來和剛出生的嬰兒一樣,襄陵公主一直閉門謝客,幾乎沒人知道延齡長什麽樣。

太寧帝是絕不會去看太子遺腹子的。

“至少半年內肯定不會。”但凡事關太子,襄陵公主絕對能猜準太寧帝的心思。

若是延齡有幸活到等太寧帝想起他還有個孫子,他也不會發現什麽。

堯豫翀的眼睫溫潤地垂下,他忽然有些冷。

“你若是想,天下的嬰兒多的是。”

襄陵公主哄睡了元璋将他将他放在榻上,動作小心細致,“那樣的話稍不可留神就會牽連無辜百姓,你也不想看着那種局面,不是嗎。”

“可是延齡,他何其無辜。”

“他和你說了相同的話,其實一樣的。”襄陵公主為元璋蓋好被子,自言自語般呢喃,“一樣的。”

只要身上流着堯氏的血,那便是出生就注定要被卷入權力的漩渦,不得脫身。

堯豫翀端詳着襄陵公主的側容,在半張柔美病弱的面容上,他看出了兩分太寧帝的薄情。

“姐姐,”堯豫翀開口,平和的聲音裏聽不出悲喜,“你很像阿爹。”

紗簾無風搖晃,在地面投下詭谲的影子,襄陵公主收回視線,道:“大抵因為我是他親手養大的女兒。”

堯豫翀鮮少有不理智的時候,但今夜,他突然很像莽撞一次,于是糾結片刻,還是問道:“若延齡是你與心上人的孩子,你還會舍得嗎?”

襄陵公主冷淡的看着他,沉聲趕人:“你不能留太久,別忘了你還有一瓶酒沒送。”

堯豫翀抿唇,重新披上那件墨黑的披風,恭敬拜別,“豫翀告辭。”

襄陵公主沒有回應,她望着堯豫翀走出門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此次一別,永生不得見。

襄陵公主默然起身,倚着廊邊的雕鳳祥雲柱勉強支撐着自己的身體,目送堯豫翀在眼裏漸漸縮小直至與黑夜融為一體。

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堯豫翀也沒有回頭。

“殿下似乎和王爺不歡而散。”

襄陵公主無須扭頭也知道是誰,了無興致的“嗯”了一聲,霍吟的半邊身體籠罩在夜幕中,襄陵公主道:“你放心,不會妨礙計劃的。”

“不。”霍吟臉上的表情晦明難辨,“我在意的是殿下。”

夜靜了下來,襄陵公主倚欄站在月下,枝葉擋住白月只剩斑駁碎光。

她望向霍吟,霍吟也在溫柔地注視着她,四目相對間,兩人越發近了,霍吟尚有稚氣的臉近在咫尺,襄陵公主情不自禁伸手。

指肚在霍吟臉上留下蜻蜓點水般的印記,霍吟的心跳焦急如混亂的鼓點,奏起少年人的緊張不安和虔誠的期許,渴求襄陵公主進一步的親密。

襄陵公主卻莫名哭了起來。

室內還睡着嬰兒,襄陵公主以袖掩面,背過身壓抑着哭聲低低啜泣。

細碎的哭聲攪得霍吟心快碎了,他做了生平最大膽的舉動,顫抖的雙臂緩緩朝襄陵公主伸了過去,用盡平生力氣緊緊擁緊她。

房梁上兩只喜鵲交頸嬉戲,霍吟又怕勒疼了襄陵公主,懈了些力,卻依然不肯放開她,淚珠落在襄陵公主頸間。

“命運究竟是什麽?”

襄陵公主一生都在被命運裹挾着向前,但她始終不明白命運究竟算什麽,若是命運無情,為何總在生死間隙偏愛她?若是命運有情,為何總是讓她與至親至愛離別?

霍吟收緊了攬在她腰間的胳膊,悲鳴從喉嚨溢出來。

“命運,就是橫亘在你我之間的歲月。”

霍吟滾燙的唇印在襄陵公主頸間跳動的脈搏,留下了最虔誠最溫柔最悲痛的吻。

襄陵公主的身體一如既往的冷,霍吟拼了命想讓她的身體暖和起來,流蘇墜下的寶石冰冷地拍上霍吟。

霍吟一把摘下襄陵公主的珠釵扔在地上,一绺烏發宛如從春日冰泉裂隙中流淌出來的泉水從端莊繁複的發鬓垂下。

拂過霍吟眼睛、鼻梁、唇瓣。

襄陵公主如夢初醒,如同驚弓之鳥掙紮着要推開霍吟。

她雙手握着霍吟要掰開他,霍吟不肯松手,襄陵公主扭着身體想掙脫霍吟的懷抱,霍吟悲恸地怨訴。

“殿下,你為何不願正視你自己?”

襄陵公主哽咽一聲,霍吟把臉埋在她頸窩嗅着她身上的梅香,心口如同受着淩遲。

“我愛你。”

世間在此一刻靜止,樹葉也忘記了飄落,霍吟怕吵醒熟睡的孩子,低沉的嗓音緩慢哀切地訴說少年人羞怯的愛意。

襄陵公主顫抖着聲調:“你瘋了。”

“你為何不願承認你喜歡我?”霍吟的胸膛緊緊貼合襄陵公主瘦削的後背,不願意留一絲縫隙,時間對他們束手無策。

“不是長輩對晚輩的喜歡,也不是主人對家仆的喜歡,而是——”霍吟的呼吸變得粗重,身體漸漸熱起來,“女人對男人的喜歡。”

襄陵公主呼吸凝滞,“喜歡”和“愛”這兩個詞于她已經太過陌生,從太寧十七年開始,她便不知日月天地,槁骨一具行走世間,情與愛俱消亡。

面對十八歲少年炙熱的感情,她在慌亂一瞬後沉下心,冷靜與理智占據了心神。

“我的弟弟才死不久,今夜我的兒子也離開了。”襄陵公主聲音變得冰冷,偶爾從平穩的聲線裏冒出的泣音出賣了她的冷漠,“你一定要此時與我争論這些嗎?”

仿佛有一根堅硬的木棍從空中垂落狠狠敲打霍吟的頭,霍吟被打醒了,松開襄陵公主,晃悠悠後退。

襄陵公主略有狼狽地整理微亂的衣衫,轉過身時發現霍吟彎下腰拾起了方才被他扔下的珠釵。

霍吟将珠釵尖銳的一端對準自己,把珠釵遞還給襄陵公主。

襄陵公主的目光從霍吟臉上移向珠釵,襄陵公主依舊沒法從霍吟的面容看出他的喜怒,一個人成長的速度總是出人意料的快。

襄陵公主冷恹地瞥了霍吟一眼,握上霍吟遞來的珠釵,洩憤似的刺向他的右肩。

她下手并沒有留情,霍吟悶不吭聲承受着她的怒火。

尖銳的痛感刺激得霍吟面容不受控制地扭曲,五官激烈地和痛覺對抗,竭力維持如常的表情。

然而終究是肉體凡胎,霍吟的雙眉痛苦地擰在一起,鼻息溢出一聲悶哼。

霍吟想起了那場大火燃滅後的死亡,痛徹骨髓的感覺又一次侵襲而來,霍吟的喘息加重,不自覺微彎下腰。

襄陵公主飛快拔出珠釵,霍吟又一聲悶哼。

鮮血啪嗒落地,四周彌漫着腥膩的潮濕氣味,襄陵公主猶不解恨,作勢又要刺下去。

霍吟紋絲不動,珠釵刺穿他的衣料,隔着單薄的血肉抵着他跳動的心髒。

“為何不躲?”襄陵公主微微喘着氣,她的表情看上去不比霍吟好過。

霍吟不說話,沉默地注視襄陵公主,他像襄陵公主幼時喜愛的水晶花瓶,薄薄透明的瓶身泛出晶瑩的光華,襄陵公主會在瓶裏插滿芬芳馥郁的玉蘭花。

直到某一天,襄陵公主失手打碎了花瓶,碎裂的水晶在陽光下更加美麗,光華映照玉蘭花,交織出炫目的畫面。

霍吟面色蒼白道:“我罪有應得。”

說罷他直行兩步,襄陵公主瞳孔一顫及時收手。

霍吟笑了笑,露出了“果然”的笑意,襄陵公主怒不可遏,生出了被戲耍的憤怒。

“你……!”

襄陵公主指責的話沒說出口,霍吟便如仲秋時節老樹上垂死掙紮無果的最後一片樹葉,倒在襄陵公主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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