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冬,京郊。
将士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放在嘴邊哈氣,白茫茫的霧氣飄溢半空,有人啐了一口:“上頭人勾心鬥角,苦的累的全是咱們這些喽啰。”
旁邊人推了他一下,瞪他:“少說些。”
堯豫翀布衣單薄,雙腳帶着笨重的腳鐐,腰板挺得如铮铮青松。
“時辰到了。”留着絡腮胡的士兵說,“該走了。”
堯豫翀點頭:“嗯。”
堯豫翀走一步,腳鐐便發出聒噪的碰撞聲,約莫走了十步,聽到身後有人大喊:“且慢!”
白衣少年跑得很急,迎着冬風滿頭大汗,手撐城門氣喘籲籲,道:“請容我和浮梁王多說幾句。”
絡腮胡士兵不耐煩:“你來遲了。”
“已經來得很快了。”霍吟賠笑,靠近他,“您通融一下。”
沉甸甸的錦囊被霍吟偷偷放在絡腮胡士兵手心,士兵掂了兩下,暗自瞄了幾眼周遭,迅捷地将錦囊藏在懷裏。
“快些。”
“多謝大哥!”
昔日皇親國戚,轉眼變成了流犯,霍吟心中感慨,作揖道:“草民拜見王爺。”
堯豫翀淺笑:“我如今只是個與七弟有書信往來,心懷不軌的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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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吟蹙眉:“您為何輕易認罪?”
堯豫翀打量霍吟幾下,“你是長姐的人?”接着淡聲,“我與七弟有書信往來,本就是事實。”
“可是……”霍吟不自覺拔高聲音,頓了頓,轉而壓低聲線,“七皇子一案本就是欲加之罪。”
“此身卑微如草芥,我本想淡然處之,糊塗一生,但我是俗人,恨今生見忠良亡,怨今生睹盛世隕。”
堯豫翀的神色,霍吟曾經看不明白,如今他比誰都懂,他見過太多次了。
“七弟離世的那夜長兄問我,選擇與他站在一起可否後悔,我說,‘七歲那年命運讓我永溺水底,但我戰勝了命運,如今我要再次挑戰命運’。”
凄迷的寒風吹折枯草,堯豫翀的聲音失了他生來的不屈,“但這次我敗了,我戰勝不了命運,也做不到糊塗此生,放不下長兄七弟之死,恨不能昭雪平冤,不若就此放逐,焉知流放之地不是桃源?”
世間諸人各有所求,有所執,有的人跪下得償所願,有的人站着事與願違。
霍吟躬身,腰彎得極低,行禮的動作遮住臉上的神情。
“那我就祝您,尋得桃源。”
堯豫翀斂容,神色肅穆,回禮道:“我亦祝公子所求如願以償。”
今年長浮的的冬日格外寒冷,似乎是從不久的将來吹來太寧二十七年,呼嘯的冷風是老天爺為太寧盛世所唱的一曲挽歌。
襄陵公主阖窗,金壁玉綴亮起滿堂光明,她依然維持着剛才的動作,道:“你府上的人來找我,說你一連多日不曾進食。”
靠在美人榻上假寐的堯恩榮睜開美目,沒回答襄陵公主的話,卻是道:“堯豫翀……走了嗎?”
“算算時辰,應該是離開了。”襄陵公主語氣依舊是淡淡的。
她背對着堯恩榮,堯恩榮看不見她的神色,卻能聽見她似靜水湖潭的平靜下深藏的洶湧。
“邊嶺苦寒,他身子一向弱。”堯恩榮喃喃,“能受得了嗎?”
襄陵公主低低笑了一聲,頗為嘲弄:“你不是一向瞧不上他嗎?”
堯恩榮生出惱意,不知是在氣襄陵公主的話還是氣自己一時心軟。
“我們兄弟姐妹總是這樣。”襄陵公主轉身,直直望向堯恩榮,“愛欲其生,恨欲其死。”[1]
“那你對我呢?也是這樣嗎?”堯恩榮收起慣有的輕佻,前所未有的認真,“還是說,你恨不得我快些死。”
襄陵公主瞳孔瑟縮,堯恩榮小臂撐榻坐正,靜靜看着她,大有一直等待她回答的架勢。
“我埋怨過你。”襄陵公主緩緩開口,堯恩榮低眉垂睫,捏緊華貴的石榴裙。
“可你開口學會的第一個詞是哥哥,第二個詞是姐姐。”襄陵公主溫柔展顏,眉頭微微蹙着,“只要我一怨起你,我就會想起你幼時跟在我身後的樣子。”
堯恩榮唇瓣顫抖,有許多話擁擠着想率先說出口,最後也只是噗嗤一笑。
“幸好你沒怨我,否則你若是知道這麽多年你怨錯了人該怎麽辦?”她又換上一慣的輕浮,但在須臾間便繃不下去,“阿爹那夜看到你和霍吟,不是我告的密。”
襄陵公主身子一晃,抓緊手邊的金貔貅穩住身形。
“你說什麽?”襄陵公主心底有一棵紮根多年的巨樹即将轟然倒地。
尚是少女的襄陵公主對風花雪月的故事只從年長的宮人口中聽過,對隐秘愉悅的情感一無所知,但她會把和少年樂師的點點滴滴愉快地和自己的三妹分享。
“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堯恩榮年紀比兄姐小,男歡女愛卻懂得不少。
襄陵公主瞪大眼睛極力否認,火燒雲卻悄悄從天上飄到了她的臉上。
“我知道,那夜你看到我和阿爹一起出現在湖邊,以為是我告發的。”
堯恩榮落淚了,這是襄陵公主第一次見她哭,她也好不了多少,眼睛被淚水模糊視線。
“可那時,我只是無意間看到了你和他,又看到了阿爹在不遠處散步,往你那裏走,我趕過去想引開他,可是……”
堯恩榮顫聲:“他想去阿娘的寝宮一個人歇着,必須路過湖邊,我阻止不了。”
堯恩榮忘不了那夜襄陵公主看她的眼神,忘不了她跪在地上揪着太寧帝袖子時撕心裂肺的哭泣。
十年了,那些或多或少認識霍吟見過霍吟的人都把他忘了,他就像一粒微茫的塵埃消失在春日的沙塵中。
堯恩榮沒有忘記那個只打過一回照面的樂師,只要想起襄陵公主的眼淚和哭聲,霍吟的面容就會浮在心裏。
她連早逝的驸馬都記不清容貌了,唯獨區區一個樂師,幾乎夜夜入她的夢中将她驚醒。
“我知道,我把霍吟送給你,你覺得我別有居心。”堯恩榮搖頭,“你錯了,徹底錯了,我什麽目的都沒有,只是因為你而已。”
襄陵公主上前走了幾步,想離堯恩榮更近又生生止步。
“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她哭道,“十年的時間,難道不夠你說嗎?”
“後來你不信我了。”堯恩榮的眼淚滑過她翹起的唇角,“從朝堂政事到微末小事,你再也沒真心信過我。”
“那你為何突然現在告訴我?”襄陵公主走到榻變,蹲下去伸掌撫上堯恩榮的臉頰,替她拭去淚珠,“不是說我不信你嗎?”
堯恩榮握上襄陵公主的手,臉頰在她掌心貓似地蹭着。
“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堯恩榮的語氣仿佛是在訴說尋常小事,襄陵公主濕潤的眼睛動了兩下,啞聲問:“你想做什麽?”
“論權謀之術,我不及你和哥哥,但我不要坐以待斃,眼睜睜看着大雍邁入長夜。”堯恩榮紅着眼,“莫非你想阻止我?”
襄陵公主沉眸,她盯了堯恩榮半晌,緩緩道:“你不怕死?”
堯恩榮昂首,驕傲得像只孔雀,“我寧願死在刀劍厮殺下,也不要窩囊地在公主府擔驚受怕。”
“我會讓斛真把公主印給你送來。”襄陵公主抓緊堯恩榮的手掌,“既然決定了,就不要留退路。”
堯恩榮眼神震驚,驚道:“你不怕我失敗後,你受我拖累?”
襄陵公主把公主印給堯恩榮,便是要把她的部曲調給堯恩榮。
“我能為了大雍與虎謀皮,也能為了大雍誓死一搏。”襄陵公主堅定道,“若贏,大雍此後合該有我一席之地,史書務必留我名;若敗,就用你我鮮血為新帝獻祭,震懾野心勃勃之人,盼日後再無謀逆。”
堯恩榮沉吟片刻,略有深意地看着她,“你的兵馬,真的只有府上部曲?”
襄陵公主意味深長道:“等拿到印玺,你自己就能知道。”
鮮血滴入兩只白玉碗,染紅清澈的水,襄陵公主不在意手心的痛感,緊握成拳,任憑淋漓鮮血在水面濺開血花。
堯恩榮舉起沾上襄陵公主鮮血的匕首,握緊金柄,利落地在掌心劃開一道。
姐妹二人的血在白玉碗中交融,碗壁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血紅的水面晃蕩,襄陵公主提醒:“事已至此,便是後悔不能。”
堯恩榮不以為然地笑:“你說的,絕不留退路。”
“今日你我歃血為盟,一起做一回佞賊,流芳百世也好,千古污名也罷,我們都擔着。”
金城公主美貌聞名,恣睢輕浮,但若是她收起跋扈的神情,或是如果有人敢抵得住她攝人心魂的美貌細細看幾眼就會發現,她的眼睛生得英飒。
襄陵公主捏緊碗壁,決然道:“成,你我共赴青雲端;敗,孤注一擲亦對得起盛世榮光。”
兩位公主飲盡血水,腥甜的滋味并不好喝,血水沿着喉嚨入肚,唇瓣染血,堯恩榮摔碗,白玉碗應聲碎裂。
“去他的遺诏,我才不管真假,也不管上面寫誰的名字。”堯恩榮咬緊牙關,恨恨出聲,“我說不認就是不認。”
襄陵公主放下白玉碗,道:“你就以女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幹涉一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