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第 40 章
偏僻的村口,一群幼童不畏嚴寒,裹着冬衣往外面跑。
領頭的孩子個頭最高,在私塾上學識了些字,他帶人跑到莊稼地撒歡,雪埋黃土,領頭的孩子沒留意腳下,“哎呀”叫了一聲,腳尖一磕絆栽了個跟頭。
孩子們慌張圍過去,探着腦袋叽叽喳喳讨論。
“這是什麽石頭?”
“還刻有東西。”
領頭捂着腦袋站起來,他是這裏唯一識字的人,扒開雪堆,不由瞪大了眼。
一塊澄澈清透的石頭光燦燦地躺在地上,上面刻有四個字。
“天......正......”
太寧二十七年冬,長浮城西,地孕奇玉,上字:“天命正凰”。
馬車碾過雪道,從普明寺為國祈福的襄陵公主返回城內,外頭因奇玉之事鬧得滿城風雨,開始傳出新帝皇位得路不正,大雍正統當是公主。
而所謂的“正”,究竟是說皇後所出的公主還是賢明德望的公主,一時各有說法。
公主們成了朝野上下各懷鬼胎的目标,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公主都難逃宮人打量。
襄陵公主仿佛什麽都不知道,照舊幾乎閉門不出,每次出去也是前往普明寺。
襄陵公主閉眸小憩,馬車不知遭到了什麽阻礙停下,外面傳來車夫為難的聲音:“殿下。”
襄陵公主問:“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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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真放下簾子坐回去,低聲道:“是崔......崔丞相的馬車。”
襄陵公主蹙眉,傾身撩開車簾,恰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拂開簾子,露出崔越笑吟吟的溫潤面容。
兩雙視線撞在一起,有一瞬凝固,轉而雪一樣散開,崔越下車行禮:“微臣見過公主。”
襄陵公主沒說話,崔越便維持着行禮的動作不動,對面的人看不過去了,崔越的随侍不滿提醒:“襄陵公主,我家大人在向您行禮。”
“多嘴。”崔越微微側目,輕聲訓斥,“殿下是君,你我是臣民,怎可如此失禮。”
“丞相快快請起。我方才還在驚訝與丞相竟如此有緣,一時恍惚,真是慚愧。”襄陵公主面上十分羞愧,親自下車虛扶起崔越,“還請丞相莫怪。”
“殿下言重了。”崔越謙卑道,“見您一面,是微臣三生有幸。”
兩人忍着心裏的惡寒互相恭維,崔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問:“‘天命正凰’,殿下以為如何?”
襄陵公主淡淡一笑:“我如何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頓了頓,“世人如何想。”
崔越微笑,吩咐道:“還不快些給殿下讓道。”
馬車緩緩前進,襄陵公主攥緊手帕,斛真憂心忡忡,“殿下有何憂慮?”
“崔越和九弟始終是男人。”
“您是說......”
“不會有人願意放棄男人選擇女人的。”
斛真不解:“既然您已經猜到了結果,為何還要把印玺借給金城公主?”
“她要賭,我陪她賭一把。”襄陵公主昂首,眼底閃過一抹好奇的笑意,“我也很想知道,我這位有大志無能力的妹妹最後能做到哪一步。”
“何況……”襄陵公主搖頭,“總要有亂臣賊子教會高高在上的皇帝何為‘權’。”
斛真抿唇。襄陵公主淡淡一瞥,如煙波輕掃,“你是不認同我的話嗎?”
斛真咬牙,大着膽子直言:“奴婢不怕死,願意與您同赴黃泉,可是他人......”
襄陵公主唇畔蕩開嘲諷的笑:“我不在乎了。”
曾經她願意與樂師相戀,敢和太寧帝拒婚,現在她可以冷冰冰的舍棄不知多少人的命。
長浮的雪,一連下了一個月。
金城公主聯合夫家舊部以“匡正統”的名義一舉起兵,魯州節度使王放北進攻占數座城池直逼長浮東城門,東城門守城将領趙據澄原是金城驸馬舊部,與魯州節度使約好,見其軍旗則開城門。
城門打開,王放高喝:“進兵!”
趙據澄站在城牆之上,浩浩蕩蕩的大軍入城,他捏緊腰間劍柄,深吸一口氣道:“關城門。”
身後響起咻咻的破空之聲,王放頓覺不妙,調轉馬頭,只見箭雨紛紛射來,他橫劍打落飛來的箭,擡頭怒目而視。
馬蹄經過的雪地染上鮮紅的熱血,趙據澄拔劍,振聲:“正統,唯真龍也!”
一陣震天之聲,地面微微晃動,躲在暗處的大軍四面八方奔來圍困趙據澄,城門關閉,已是退無可退。
城東。
堯恩榮斬去敵軍頭顱,炙熱的鮮血濺了她一臉。
她已經處在劣勢,援軍卻遲遲不到,恨恨罵了一聲,怒道:“王放呢?”
身後一支暗箭刺入她小腿,堯恩榮一痛,腿一彎,劍尖撐地。
“殿下!”身邊将士扶起她。
堯恩榮當即拔箭,血順着小腿肚淌地,耳邊盡是刀劍铮鳴和着厮殺聲。
“撤退!”堯恩榮翻身上馬,舉劍高聲,“撤退!”
将士們将她護在中間拼了命為她殺出一條生路,羽林衛中郎将乘勝追擊,率軍道:“追擊逆賊!”
太寧二十七年冬,金城公主謀逆,羽林衛出兵鎮壓,牽扯出奇玉案為金城公主所為。
她永遠都是這樣,永遠都想證明自己不輸任何人,不管天大的事都不願意和人商量,一意孤行全憑自己拙劣的伎倆行事。
可她竟然輕易信了自己。
襄陵公主恨恨地想,是你活該,可又是我害了你。
她坐在亭中,膝上放着公主印玺,臉色有些蒼白,雙手按印玺,圓潤的骨節泛白。
崔越斂眸,上前幾步,一根根掰開襄陵公主的手指,瘆人的涼意碰撞,兩人俱是一凜,不知是誰更冷。
“你敗了。”崔越道。
“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襄陵公主盯着棋盤,白子已然被黑子圍困致死,她苦笑,“先行未必能占得贏機。”
崔越問:“殿下不繼續了?”
“勝敗已定,唯有死局。”
崔越理了理衣衫,道:“既如此,臣也不好咄咄逼人。”
襄陵公主擡眸,崔越仿佛永遠都是笑眯眯的模樣,天下被他輕易握在手心把玩。
“殿下可要看好印玺,莫再叫人給偷了去。”崔越似乎看不見襄陵公主因激動而發顫的身體 ,“您身邊那個叫斛真的,膽大包天,竟敢偷您的印玺去給金城公主。”
襄陵公主笑了一聲:“這話可真是荒謬。”
“臣說的話,再荒謬也只能是實話。”崔越笑。
“你想如何?”襄陵公主緊緊盯着他的眼睛。
“謀反之罪,株連九族也不為過。”崔越将襄陵公主的神色收入眼底,“不過看在殿下的面上,放過她的九族未嘗不可。”
他輕飄飄決定:“淩遲吧。”
襄陵公主一陣暈眩,快要喘息不上,崔越想,她大概很想拿印玺砸他。
“對了。”
臨走時,崔越從斜陽中轉身,“金城公主的行蹤已被人找到。”
襄陵公主捏緊了拳頭,崔越好心道:“需要臣幫您帶話嗎?”
“有勞大人挂念,但不必了。”襄陵公主慘白一張臉。
暮光照山,普明寺的鐘聲沒有在暮光裏敲響,血玷污了佛,諸神佛看着滿寺的屍體,神情悲憫。
崔越踏過重重屍山,威嚴的大雄寶殿已是一片血海。
佛祖之下,滿身血污的金城公主已經筋疲力盡,她看見了崔越,眸中盡是恨意。
崔越彎下腰,面色溫柔,問:“殿下,您怕死嗎?”
“怕?”堯恩榮輕嗤,對這個字萬分不屑,寶劍撐地站起身來。
“愛我者恨我無情,恨我者愛我傾國,我這一生害了無數人,金器玉瓷随我心意去留,我怕什麽?崔逐遜,你汲汲營取十年才得到今日與金城公主對峙的資格,你說該怕的是我還是你?”
崔越故作嘆息:“看來您還是不知悔改。”
“我堯恩榮從不後悔。”堯恩榮昂首,劍指崔越,殿外的侍衛聞聲闖殿,崔越擺手,侍衛得令退了回去。
“今日,諸天神佛在上,我詛咒你,崔逐遜。”堯恩榮驟然歇斯底裏的尖叫,目露兇光,“我詛咒你活着一生孤苦生不如死,死後萬人踐踏不入輪回。”
再尊貴桀骜的人,如意之時不信神佛,在末路關頭都會成神佛最虔誠的信徒。
崔越心裏惋惜,連金城公主都不能免俗。
“那就看看能不能應驗。”崔越向她挑釁。
純潔莊嚴的佛祖金身被噴濺一身血,汩汩的熱血亦灑在崔越臉上。
血珠滑落,黏稠的血模糊了崔越的視線,他只能看見不再慈悲的佛祖朦朦胧胧的金像。
“諸天神佛在上,請好好看信徒如何玩弄乾坤于股掌。”
崔越一抹臉,沾了滿手的血,他低聲笑了笑,旋即大笑着離去。
堯恩榮躺在殿裏,冷風穿殿,從山腳到大殿,拂過數不清的屍體。
崔越永遠記得見到金城公主第一眼的情景。
夜宴極樂,渾身綴滿珠寶的舞姬頃刻黯然,彬彬有禮的君子們屏住氣息,一身石榴裙的金城公主飲醉,在大殿上鼓瑟高歌,褪釵起舞。
何等奢靡美麗的情景,那群早就爛掉的權貴皇室。
“榮華富貴,萬春美貌,人生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