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唯夢閑人不夢君(霍吟×堯恩婼)
唯夢閑人不夢君(霍吟×堯恩婼)
霍吟七十大壽的時候,不少學生都來祝賀。
霍吟的頭發全白了,臉上全是皺紋,他的背也沒法像少年時期一樣挺得筆直。
“教授,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有人領頭祝賀,其他人也紛紛斟酒。
霍吟已經是物理學教授了,物理界一直都對這位霍教授保持着一種好奇的探究之心。
他高中本來是文科生,卻在高三的時候突然重讀高一,文理分科選了理科。
據說他本來是仗着家裏有錢混日子的學渣,哪天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開竅,重讀高一後開始發奮圖強,高考考上了名牌大學。
這本來不算什麽,最讓人好奇的是他一生未婚,畢生都在致力于研究時空。
路邊兩旁的楓葉飒飒作響,送霍吟回家的學生把霍吟送到門外,正打算離去時忽然轉頭問了一句:“教授,您為什麽這麽執着時空研究?”
在人類連自己都研究不明白的今天,時空研究像是天方夜譚的笑話。
霍吟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你就當我想體驗一把時空穿梭。”
霍吟愛開玩笑,學生理所當然把這句話當成了笑話,“那就祝您夢想成真。”
五十三年。
霍吟已經有五十三年沒見過堯恩婼。
因為一場夢而賠了一生的歲月去懷念,值得嗎?
霍吟這五十餘年沒有思考過其中的得與失,他推開家門,黑漆漆的一片。
偌大的別墅沒有絲毫人氣,他離家前忘記關卧室的窗戶,涼風灌了進來。
霍吟阖上窗戶,床頭櫃擺着一本泛黃的《雍史解注》和一枚玉結香。
當初被霍父拿去成全生意場人情的玉結香,幾經輾轉又回到了霍吟身邊。
霍吟大四暑假試圖自我了結過一次後,他就只有在握緊這枚玉結香才能睡得着。
霍吟蒼老的身體喝了些酒就開始難受了,他從窗戶的倒影裏看見自己佝偻的身體和滿臉的皺紋。
還有環顧四周,只有他一人的孤獨。
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死了一千年的死人。
霍吟心裏被他壓制了五十三年的怨恨陡然發瘋生長,歲月的折磨和精神生理雙重的痛苦逼得他需要一場歇斯底裏的宣洩。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霍吟猛地把玉結香往地上一擲,他猶嫌不夠,把所有能扔得東西都砸在地上,惡聲:“是你把我害成了這樣!”
千年古物經不起折騰,被霍吟大力一摔,裂出了一條縫隙,磕破了一角。
霍吟把怨氣發洩在書上,翻書聲十分混亂,他胡亂翻動,撕裂了好幾頁。
“你為什麽不再讓我見你?為什麽再也沒在我夢裏出現過?為什麽要戲弄我五十三年?!”
霍吟瘋态畢露,毫不留戀地撕毀這本幾乎陪了他一輩子的書,紙屑上揚又落下,霍吟跌坐在紙屑上,胳膊撐床,連連咳嗽。
“五十三年啊,我從十七歲到七十歲,一輩子的時間。”霍吟拍打床角哭嚎,“我這一輩子的時間都浪費在了你身上,人人都說我是個瘋子!”
他年老的聲音發出孩子似的委屈控訴:“可你連見我一面都不肯。”
破裂的玉結香發出一抹微弱的亮光,從尾端沿着裂痕小溪過隙般流入花蕊。
愛能穿越時空,能在廣袤無垠的宇宙間尋覓歸屬,物理和任何科學知識都無法解釋這門神秘奇妙的學問。
美人會遲暮,英雄會陌路,花朵會凋謝,連地球都會滅亡,唯獨愛意與時間共存,和宇宙相依。
太寧二十七年。
白幡無風而動,堯恩婼站在年老的霍吟面前。
故人闊別多年再見,公主依舊年輕,少年卻老了。
堯恩婼挽唇,笑道:“你怎麽比我阿爹還老了。”
“五十多年不見,我當然老了。”霍吟回之一笑,皺紋擠在一起,“你還是二十五歲。”
霍吟笑容未變,無端添了兩分哀傷,“現在若是有別人在,只怕會以為我是你祖父。”
堯恩婼問:“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不好。”霍吟帶着控訴的語氣,“一點也不好。”
“我盼望着那點回憶過活,可是我夢見過堯豫生、宋丹意、元茗光……唯獨夢不到你。”霍吟道,“我總想着,夢不到就夢不到,有一天我可以親眼見到你。直到大四那年,我的老師在課上說‘連自身都研究不明白的智慧憑什麽研究宇宙’,一句話就打碎了我所有的執着。”
堯恩婼的眉眼垂下來,她也很難過,問:“後來呢?”
“我服藥了,可是被救活了。堯恩婼,我不止一次尋死,每次都死不了。”霍吟仿佛是在和堯恩婼閑聊,“你說,為什麽我連死亡都這麽難?”
堯恩婼說:“你是傻子。”
“你這話有失偏頗。”霍吟坐在臺階上,“說起來還是因為你,我現在可是教授。”
堯恩婼坐在霍吟旁邊,語氣不解:“那是什麽?”
霍吟的表情有些炫耀,“教授,你就當是你老師的老師。”
堯恩婼眉眼含笑,道:“看來你如今不可小觑。”
“那是自然。”霍吟看她,“多虧了你,我想研究出怎麽再見你一次,我就拼了命的學物理,一頭猛紮進去。”他說着自己先笑了,“結果我也只能騙自己,人家都笑話我瘋了。”
“我現在就在你眼前。“堯恩婼手指指着自己,“你的願望實現了。”
“你啊,非得讓我罵你一頓才願意讓我見你是嗎?”霍吟含笑嗔怪。
堯恩婼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霍吟,抓上他的小臂問:“你罵我什麽了?”
霍吟扭過臉不讓堯恩婼看見他的笑容,語氣的笑意卻藏不住。
“沒什麽。”
堯恩婼安靜須臾,望着他滿是皺紋的側臉,噗嗤一笑。
“我還以為神仙是不會老的。”
“我不僅會老,還會死。”霍吟回答,眼神隐隐多了一分期盼,“不過也許死了就能真的見到你,畢竟死後的事情,誰知道。”
堯恩婼輕輕開口:“你以前不會把‘死’這個字挂嘴邊,也不喜歡聽我說。”
“那時我還很年輕自信,對未來很期待。”霍吟擡手接住落下的雪花,“堯恩婼,我後來真的堅持不下去了,太痛苦了。”
堯恩婼握上霍吟的手腕,透過衣袖,她能摸出隔着衣料深淺不一的溝壑。
“年輕的時候不懂事。”
霍吟扭送手腕,他的手不再像年輕時那般漂亮,蒼老幹癟得如同他遍布皺紋的臉,連最漂亮的眼睛也黯淡無光了,瞳孔往外微凸,也不再黑白分明。
“看起來神仙在年輕氣盛的時候也會沖動。”堯恩婼的語氣裏帶着調侃之意,一點也不像是五十多年沒見的舊人,仿佛昨天才剛剛分別,“不僅只會老。”
她說完指腹撫上霍吟的白發,笑意未減道:“頭發白了,也少了許多。”
若是少年,霍吟已經握上了她的手,但霍吟已經七十歲了,堯恩婼仍舊年輕。
對堯恩婼,霍吟從來不曾因皇權奴顏,也不曾因階級自卑,但他敗給了歲月。
時光編織成網,又分成了無數條路,年輕的霍吟将永遠走在路上,從意氣風發的少年熬成蒼顏白發的老人,堯恩婼的路注定終止在年輕的二十五歲。
“我已經七十歲了。”霍吟提醒她。
堯恩婼放下手,擡頭望月,清冷的月光灑下來,正好落在前方的梅樹,碎雪沾花,地上搖曳起婆娑枝影。
堯恩婼故作愉悅:“你現在也該兒孫滿堂了吧?”
不,我這些年一直都是一個人——霍吟眼底挂上笑意:“我娶了一個漂亮活潑的妻子,生了一兒一女,他們都是很聰明善良的孩子。孫子和外孫也很懂事伶俐,現在我和妻子在帶孩子。”
“那就好。”堯恩婼的眉眼徹底舒展開來,嘴唇輕輕顫抖,卻在說為霍吟開心的話,“那就好。”她一遍遍重複着,眼淚順着臉頰落下,打濕手背,牽扯起嘴角,“你和她……是兩情相悅嗎?”
“是。”霍吟回答得幹脆利落,“我很愛她,甚至超過了當年愛你。”
“我早就放下你了,堯恩婼。”霍吟說,“所以不要哭。”
堯恩婼伸手擦幹眼淚,搖頭否認,“我不是在為你哭。”她哽咽一聲,“我是在為我自己哭。”
霍吟從臺階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在月光灑落的地方停下,堯恩婼望向他背光的背影找不到一絲少年霍吟的痕跡。
“以後我就不惦記見你了。”霍吟忍不住咳嗽,震得胸腔疼痛,好半晌才止住,“我就快真的見到你了。”
堯恩婼沉默下來,從幹澀的喉嚨裏擠出字:“其實你沒娶妻生子。”
霍吟扭過頭,堯恩婼也站起來,兩人隔着約莫五步,卻是霍吟五十三年的等待和兩人千年相隔的歲月。
“因為我還是放不下你啊,殿下。”
霍吟露出少年人的笑,喚出時隔多年的一聲“殿下”。
時間從他身上離去,佝偻的背挺直了,無形的手撫平皺紋,華發成青絲,他以健美的少年身軀面對堯恩婼。
他終于敢抱住堯恩婼,堯恩婼的雙臂試探般輕輕環住他的腰,旋即用力抱住他,不舍得放開。
“我沒有故意等你,”霍吟抱緊他的摯愛,“我只是忘不掉你。”
如果真有神佛,那便請讓他們兩人的緣分止于太寧十六年。
霍吟大壽的第二天,暮景殘光,喜鵲停在窗沿,抖了抖翅膀,歪頸打量窗內的老人。
霍吟仍未醒來,也許以後也不會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