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很小。

但是很軟。

像桃兒一樣的尖尖蹭着掌心。

宋戎呆了呆,反應過來那是什麽,撒開手,腦中猛然升起一陣耳鳴。

淡淡的梨汁乳香掠奪着他肺部的空氣。

他長翹的睫毛顫了顫,喉嚨泛起癢意,只能壓下去,只知道她沒有醒,驚醒了她就完了。

可咳嗽與愛這個鬼東西一樣,是想壓也壓不住的。

細細密密的癢交集在一起就變成了撕裂肺腑的疼,他憋得一張面像煮熟的蝦子,連身體也像蝦子一樣縮起來,将唇掩在袖中小心地咳了一聲。

就這麽繃着身子,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她濃密黑亮的長發和他的纏繞在一起,面頰貼着他的手臂,一只手舉在頭頂枕頭上,蜷縮成小拳頭的手指上也纏着幾根他的長發。

宋戎坐起來時扯得頭皮發疼。

他又不敢回頭看,只敢背坐在床頭,一手握住頭發,一手摸出壓在枕下的匕首,将纏住的一縷長發割斷。

若是可以,這孽手他都不想要了。

宋戎從榻上逃離後默默立在窗邊沉思。

大雨倒灌進窗槽,他肩頭不可避免地濡濕一片。

宋戎一手覆在眼睛上,有一瞬間,他想把那個鑽進他被窩裏的人丢出去。

即便她再可憐,再無助,再怎樣将他當做一個“善心的,救了她的漂亮姐姐”又如何。

他也是有脾氣的人。

可帶着寒氣的雨水順着光潔的下巴往下流淌,又順着脖頸消失在衣領下,沁人的水粘在身上,涼氣往骨子裏鑽,似乎沖淡了一些軟玉的觸感。

許久,他才壓下那股煩躁,擡手關了窗将鐵栓插好。

窗外雷雨大風交加,庭院裏的草木被迫随着風雨搖曳,發出簌簌響動。

啾啾被雷聲吓到,啜泣哀訴:“美人你去哪裏去了”

宋戎當然不會回答她。

他站在窗前,屋內未點燈,只有偶爾一閃而過的閃電照亮下能看出窗前有個高瘦人影。

靜靜地看着床榻裏圍着被子坐起來的少女,少女平日裏那雙晶瑩明澈目若秋水的眸子此時大而無神。

顯而易見是在張景岳在《類經·髒象類》上寫的“夢寐恍惚、變幻游行”症狀,她竟然還有離魂症!

他厭煩的眸子逐漸冰涼,冷冷注釋着她。

時間緩緩流逝,榻上少女的哭聲随着遠去的雷聲漸消,逐漸安睡過去。

宋戎緊抿着唇,在黑暗裏換了幹爽衣物,将濕衣丢進框裏,就在窗旁狹小的美人榻上将就了一晚上。

-

早上啾啾醒來的時候是在一處稍硬些的榻上。

她睡慣了軟床,睡在硬榻上一覺起來哪裏都疼,像是被人打了一頓。

榻不是她的榻,枕不是她的枕,就連熏帳子的香也不是她愛用的甜香梨汁乳香,而是梨花白雪香。

還有她的眼睛。

啾啾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眼,感覺有些腫熱,她瘦弱的肩塌下來,有些顫抖。

她最在乎自己這張臉的容貌,秦樓不養閑人,若是哪日她長殘了,不再美了,她不敢想秦樓會給她什麽活路。

啾啾想尋一面銅鏡看看,餘光裏一道俪人身影晃了晃。

那人半坐在美人榻上,頭發淩亂,眼底有淡淡的青色,長手長腳蜷縮在窄小的美人榻上,正頗為怨念地看着她。

啾啾吓了一跳,這才注意到“她”腿上蓋的絨毯子,下意識問:“美人,你怎麽了。”

怎麽了

你覺得呢!

宋戎單手按着徹夜未眠有些抽疼的腦袋,眼睛掠過她驚慌的面,冷冷道:“你不要叫我美人。”

啾啾剛要改口。

宋戎:“也不許叫羅敷。”

宋戎避開她的眼神,輕聲道:“我叫宋戎。”

宋絨,她叫宋絨,她告訴我她的名字了!

啾啾偷偷歡喜,腦中浮現出一句“山花插寶簪,石竹繡羅衣”,她理所當然地錯認成了“絨”字。

“真美呀。”她贊嘆道。

紅紅的兔子眼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贊美。

宋戎知道她是想錯了字,但也懶得去糾正,他給林媽媽報的就是假名“宋絨。”

他正準備訓斥她,以後不許賴皮,不許半夜溜到他榻上,就算是離魂症犯了也不許。

就在他醞釀好情緒準備開口的時候,徐婆子來了。

徐婆子在外面敲門,啾啾示意他稍等,踩上鞋子,準備去開門。

宋戎移回視線,看着她下滑的衣領下半個雪色香肩,視線又馬上移開。

“絨姐姐,怎麽了”啾啾睜大眼睛。

“衣服。”宋戎僵硬道,“穿好再出去。”

“沒關系的。”啾啾還是攏了攏衣衫,跑去開門,“大家都是女子。”

她步伐很小,裙子起伏也不大,可速度快得像小兔子,沒穿布襪的腳踩着軟底寑鞋後綁,白中透粉的足後跟和一小截細細的腳踝在宋戎眼皮子底下晃動。

宋戎眼神動了動,盯着她後腦勺看了眼,眼神微斂。

我又不是女子。

-

冬日蕭瑟,隔着窗牖都能感受到淩烈寒風穿過竹林呼嘯而過。

啾啾剛打開房門,單薄的寑袍扛不住風,凍得她瑟縮了一下。

濕漉的門前,徐婆子有些不耐地将食盒拿給啾啾,怪她生病,她要大冷天親自送吃食過來:“怎麽這麽慢,外面冷得要死。”

啾啾不敢反駁,拎着食盒低頭安安靜靜地站着,盡量避免自己的存在感。

徐婆子看着她單薄的一層衣料,露在外面的一小截細白小腿都凍青紫了,故意拖着她不讓她進屋去,一會兒說要她打扮好看些去見漳平伯,伺候漳平伯時老實乖順些,一會兒又說秦桑福氣不好活該,叫她別學秦桑。

誰都看得出她在幸災樂禍。

啾啾指甲陷進食盒裏,整個人都氣得發抖,想罵她,可根本不會罵人。

與此同時,一件寬大的,帶着梨花白雪香的衣裳兜頭罩在啾啾身上。

她驚訝回頭,寬大的外衫下,最先印入眼簾的是一雙修長的腿,看起來就很有力量。

宋戎懶洋洋地走出來,手撐在她身後的雕花門上,垂着眼,略微睨了一眼徐婆子,嘴角勾出個涼薄又不耐的笑,冷豔女聲響起來:“兩條腿兒的人還好找,兩條腿還會說話的癞.□□可不好找。聽我說,老.□□,你的福氣在後邊。”

“宋絨!你別太嚣張!”徐婆子面紅耳赤。

宋戎收回撐門的手,環抱着胸淡淡道:“我就是嚣張,你咬我?”

啾啾瞬間被他逗笑,躲在他身後小手揪着他衣裳,悄悄道:“她今年被漳平伯打掉了兩顆牙,可能咬不動。”

宋戎擡了擡眉,“哦”了一聲才問徐婆子:“原來這麽老了呀,你聽說過這句話嗎。”

徐婆子思緒被他牽走,呆住:“什麽話。”

“長而不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

他罵她長這麽大也沒學會人生道理仁義禮智,一事無成,這麽老了還不死,真是殘害世界啊!

“你!你!”徐婆子氣急敗壞,又不知道怎麽反駁他,秦樓的吃喝用度都是她管着,只能威脅道:“米湯我喂豬都不喂你,你吃屎喝尿去吧!”

她拿起一邊放着準備給宋戎的冷米湯,“啪”地一聲砸在地上,頭也不回地往回走,準備等着宋戎哭着跪着來求她。

一大早又是屎又是尿又是砸碗,啾啾滞在原地,眼睛鼓得大大地。

宋戎嗤笑了一聲,彈了彈衣袖,像是彈掉空氣中沾到的某些髒東西。

他回身看着啾啾面無血色的臉,撩起眼皮:“怎麽,外面凍着很開心,還不回去。”

啾啾搖了搖腦袋,伸出一只小手,輕輕拍着他手臂,憂心安慰:“美人,你別擔心,我養你呀,我不會讓他們餓着你的,來,以後你吃我的,我胃口小,吃得很少,我以後還可以吃得更少。”

宋戎腦袋上青筋壘起,伸出手指将它們一根根按了下去。

惡狠狠地一字一句道:“說了、不、要、叫、我、美、人!”

“算了……”

最終,宋戎還是被分享了一頓甜甜的早食。

-

啾啾正在梳洗,他一手奶黃包,一手端着早食中的桂花糖芋苗踱步到窗邊。

孟含頭上頂着一棵樹,正蹲在窗外茂密的花壇裏。

宋戎輕咳了一聲,孟含擡起頭來:“宋郎。”

宋戎垂下眼眸,捏着奶黃包的手捏緊:“剛剛那個婆子,讓兄弟們給我出氣。”

孟含點了點頭,從懷裏摸出幹糧,遞上去:“宋郎,我去多買了些餅回來,快藏起來餓了吃幾口,別被那些壞人發現了。”

宋戎哼哼了一聲,驕傲道:“不要。”

他低頭咬了一口香香軟軟的奶黃包,又喝了一大口甜甜的桂花糖芋苗。

誰要吃又冷又幹又硬的餅啊。

他剛要說別的,屋內忽然傳出一聲嬌啼。

宋戎趕緊回頭,嘴裏的奶黃包還沒咽下去,只見啾啾手裏捧着一堆參差不齊的長發,眼角薄紅帶着淚水手裏的梳子掉到地上。

她抽着鼻子哀泣道:“天啦,我禿了,怎麽辦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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