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怎麽辦,怎麽掉這麽多呀。”

在啾啾一聲悲傷過一聲的哀嘆中,宋戎咽下了最後一口奶黃包一本正經地道:“因為秋冬來了,它以為自己和樹葉一樣春天還會爆頂,所以選擇了禿掉。”

啊有這種說法嗎?

“是這樣的嗎”啾啾驚訝地張開嘴巴,甚至忘記了哭,小珍珠挂在濕漉的長睫上,被唬的一愣一愣地。

宋戎覺得她表情好蠢好笨。

他喝掉最後一口甜滋滋的桂花糖芋苗,随手将碗放在食盒裏,認真騙她:“當然了。”

屋子裏靜靜的。

啾啾乖順地看着他一本正經說假話,沒有戳穿他。

她彎腰拾起地上的梳子,重新梳頭。

宋戎去淨室淨口,換了身衣裳出來,靠在窗前看着啾啾一雙素手翻飛,每一根頭發都很聽話地服帖在腦袋上,被绾成他不認識的發式。

他扒拉了一把自己的頭發,回憶了一下啾啾是怎麽绾發的,最後一頭霧水地放過了自己,自暴自棄地拿了根發帶,打算像前幾天那樣随便栓上。

忽然看見銅鏡裏一張蓮白嬌面嬌嬌地笑,低頭閃過。

宋戎故作淡定的姿态背過身去。

不會绾發怎麽了,他又不是女子。

啾啾為自己插好最後一支朱柿色絨花,兩粒白色小珍珠米巧綴在花蕊上,随着她身形轉動顫巍巍。

胭脂紅的短上衣,青柿色藻井紋窄襦裙,細細的腰肢被杏黃色封帶纏住,走動時腰如細柳,搖曳生姿。

宋戎頭發多,他自己梳很麻煩,正扯得龇牙咧嘴,袖子忽然被人握住搖了搖。

啾啾躍躍欲試,主動道:“我幫你梳發。”

宋戎下意識拒絕:“不要。”

男人的頭怎麽能給別人摸呢!

啾啾眨了眨眼,委婉問:“可是你自己行嗎。”

“行啊,當然行。”宋戎馬上肯定道,心虛地轉開身子,避開她期盼的大眼睛,“怎麽不行,不就是绾發嘛。”

他強裝鎮定地昂起脖子,冷白的皮膚緊繃着,紅唇微動,給啾啾留下一個孤傲又害羞的完美側顏。

手忙腳亂地給自己紮了兩個啾啾,這是他能想到的最簡單的雙鬏,因為他家的婢女都愛這樣紮。

別人的雙鬏俏皮活潑,宋戎的雙鬏,淩亂,破碎,其餘的墨發蜿蜒在雪色脖頸上最後沒入衣領。

平添一種堕落美。

堕落美,不是只有男人才會喜歡。

女孩子也會被這樣的美吸引。

啾啾忽然覺得,自己這麽多年學的東西好像都沒有宋戎此時此刻簡簡單單的動作讓人心跳加速。

啾啾面上慢慢升溫,羞羞地将臉低下去,香帕掩着唇。宋戎餘光裏看到,呼吸一滞。

她肯定覺得啾啾紮得賊醜,又怕被我看出來她在笑,所以用香帕擋着!

宋戎一旦接受了這個認定,整個人由內而外地散發出羞恥感。

啾啾按住小鹿蹦蹦的胸脯,睫毛撲閃,漂亮的眸子微微擡起來,細聲細氣道:“真好看。”

宋戎“轟”地一下面色爆紅,一時心跳如鼓,輕輕點頭:“我,我也覺得。”

-

末時過半,啾啾坐上了去漳平伯府的馬車,同去的還有一個十歲的小姑娘。

宋戎借着回來換衣裳吃完了啾啾留給他的粥,這才慢悠悠地晃去林媽媽那兒。

回廊下站了許多嬌瘦的姑娘,宋戎一個也不認識,不用打招呼。

他攏着手,腳在窄裙允許的最大幅度裏劃動,這裏不能提胸前的裙子,裙子随時會滑落,他只想趕緊走過去。

姑娘們捏着香帕站在水邊觀魚嘀了半天,楊妃色衣衫的那個姑娘說:“聽說了嗎,今兒,就剛剛,有馬車接啾啾和帽兒去漳平伯府上。”

宋戎正快步走過,腳步忽然頓住,緩緩側身看向說話的人:“漳平伯府”

不甚明媚的秋陽突破烏雲,柔和細光打入回廊,宋戎站在光下,又瘦又高,氣韻冷寂,高鼻明眸,未施粉黛的面讓人驚豔。

秦樓何時有過這樣的人物,姑娘們一時都有些局促。

見“她”眉心微蹙,楊妃色衣衫的姑娘大着膽子搭話:“你是新送來的那個官宦家姑娘嗎?”

宋戎點了點頭。

楊妃色衣衫姑娘嘆了一聲:“怪不得通身氣韻呢。”

“也是可憐,唉。”

雖知道女子淪落風塵心酸,但他本身就不是女子,雖然也被林媽媽搞得很煩心,但并不是十分傷及己身。

他徑直問道:“方才聽你們提起漳平伯”

簪退紅色絹花的姑娘接話道:“是呢。”

“說來巧,如今你是與啾啾一個屋子吧”

宋戎點頭,察覺齊胸的窄裙有些滑落,微微鼓起胸肌。

那女子搖頭:“你們屋風水可不怎麽好,大概和漳平伯有煞,你可得注意一下,見到漳平伯躲遠一些。”

宋戎适當地配合做出疑惑:“漳平伯怎麽了嗎,往日家中沒倒的時候,家中總提漳平伯的好。”

漳平伯在朝中口碑一向很好,晚年致仕後一直在揚州頤養天年,早晨聽那徐婆子提起漳平伯時他就留意了一下,沒想到現在又聽到了漳平伯。

楊妃色衣衫女子掩着唇諷刺一笑:“漳平伯在外人模狗樣,私底下如何,你看你們屋的秦桑和啾啾就知道。”

“強迫狎亵,秦桑可是被他和家中的兒郎一起□□弄死的,聽說啾啾和帽兒當時就被壓在窗下看着呢,多歹毒的人。”

“啾啾這次去,也不知道會怎樣。”

旁人再說了一些話,宋戎一概沒再聽到。

他腦海裏閃過一張嬌怯膽小的臉,小鹿一樣的眸子裏都是對他的仰慕和依賴,花瓣一樣鮮紅的唇瓣會吐露出溫柔的話。

他想像不到這樣一個鮮動的人,如果死去會是什麽樣子。

如果被人欺負又是什麽樣子。

那雙小鹿眼會不會聚滿淚水,永遠暗淡。

那兩瓣好看的殷紅的嘴唇,是不是會變得青白,再無血色。

她那樣小,那樣稚嫩,像個白玉瓷娃娃一樣的姑娘......

瓷娃娃一朝被摔碎。

宋戎腦袋裏響起一聲瓷器破碎的聲音,好像看到滿身青紫,呆滞地躺在地上,支離破碎的啾啾。

他猛然回神,擡手撐了一下有些發疼發悶的腦袋。

怪不得,怪不得那晚她錯認他的時候會那樣失态。

宋戎低着頭,道:“還有事,先走了。”

他一路沉默地走過回廊,站在一處白牆後,秋風很傷人,刮在面上又疼又厲。

他眸色晦暗,那雙澄澈的眼睛總在眼前晃。

宋戎對着空無一人的牆問:“受人恩惠,食人粥飯,應當報恩吧。”

牆邊高大的樹冠上,傳出人聲:“宋郎想讓兄弟們怎麽做。”

宋戎手指摩擦着被她夜裏靠過的手臂,眼皮子輕輕顫:“給漳平伯找些事做,讓她,早點回來。”

他來揚州是偷偷來的,揚州魚龍混雜,官商勾結,其實他不應該貿然行動,容易打草驚蛇。

宋戎眼神動了動,手指從肩膀上放開,嗤笑一聲,繼續往林媽媽那兒走。

-

漳平伯府裏。

啾啾和帽兒剛下馬車,被人半強迫地領去了前院。

漳平伯正在和人議事,暫時不用見,她倆被安排在一處屋子裏沐浴。

兩排侍女上來,捧着乳色薄紗做的裙子,銀朱色的小衣。

薄薄的一片布料,又小又窄。

帽兒年紀小,吓得一直哭。

“好姐姐們,是不是弄錯了,漳平伯和媽媽約好的不是今日過府,怎麽今日就接我們來了。”啾啾心裏恐慌,一手拉着帽兒護在身後,一手拽住衣領,表示自己不想脫衣沐浴。

帶頭的侍女微微低頭,放輕了聲音:“伯爺說,先試試林媽媽調教得如何,若是不喜歡,再送回來調教。”

“可我這幾日病了,媽媽還沒來得及教我們,帽兒也還小,能否跟伯爺通傳一聲,待我們學好......”

她還沒說完,就被侍女打斷。

她看向啾啾她們的目光滿是同情,聲音輕柔,卻道:“來呀,啾啾姑娘不願意梳洗更衣,你們幫她。”

啾啾驚慌失色,帽兒更是開始尖叫。

那些人來扒她們衣服,她們用軟刷刷她們的衣服,好像她們身上附着着某些不潔的東西。

帽兒被人按在水裏,稚嫩的胸膛被她們按住刺穿扣上琉璃珠,她疼得大哭,叫着:“啾啾,啾啾,我好疼,我不要做人,我不想做人,我不想活了。”

啾啾抖着,撲過去想将帽兒護住,卻被侍女壓住手臂,背靠在杅桶上,将胸脯挺起。

啾啾顫抖着,眼淚挂在長卷的睫毛上:“不要,求求你。”

侍女從墊着絨布的木托盤上取了一對兒珍珠夾子,她微笑道:“啾啾姑娘別太怕,這是夾在胸上的不是穿刺的,夾上會很好看。”

啾啾瘋狂搖頭,她蒼白的面容因為憋氣而漸漸浮起不正常的紅。

-

時致黃昏。

啾啾身上披着銀朱色鬥篷,和帽兒被送到一間臨水的屋子裏。

帽兒暈死在她腳邊,胸前銀朱色鬥篷下顏色深了一處,那是血從胸前滲透出來,血跡暈濕了布料的顏色。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

議事完的漳平伯走了進來。

啾啾因為咬人不聽話,被下了軟骨散,嘴巴被人堵住,綁在床頭。

“小鳥兒~我的乖小鳥兒,幾日不見變野了”

啾啾艱難地睜開眼,看到一個肥頭大耳,腦滿肥腸的男人。

他離她很近,惡心的呼吸噴在她頭發上。

男人的面容漸漸與浮在秦桑身上的面容重合,啾啾害怕極了,用腳去蹬他,卻被他握住了腳。

“啾啾啊,這麽急做什麽。”漳平伯拍了拍她的鞋面,将鞋給她脫掉。

“來,給伯爺看看啾啾戴上珍珠好看嗎?”漳平伯哈哈笑着,滿臉橫肉顫抖,伸手要去扯她身上的鬥篷和薄衫。

啾啾紅着眼,撕心的尖叫被堵在喉中。

她拼命掙紮。

誰能來救她們。

誰又救得了她們。

薄汗浸濕了衣衫,出門前打理好的頭發全散了,細軟的發絲汗濕在她面上和頸上。

啾啾絕望地望着房梁,痛苦地閉上眼睛。

那種手越來越近,近到她能聞到惡心的味道,千鈞一發之際,門被敲響了。

門外褐衣小厮緊張道:“伯爺,不好了,書房失竊了!賊人還放火燒了賬房!”

隔着窗格,隐約能看到東邊有橘色火光。

漳平伯急忙站起來,往屋外走:“還不快救火!爺的錢啊,賬本呢,賬本丢了沒!”

那位帶頭的侍女追上去問:“伯爺,兩位姑娘怎麽處置呢,今日啾啾姑娘咬傷奴婢,日後恐也會傷了伯爺,要送回秦樓再讓林媽媽調教調教嗎?”

“随便随便,滾滾滾。”漳平伯圓滾滾的身體靈活地跑出去。

那侍女來給啾啾解了繩子,放柔了聲音:“恭喜姑娘。”

啾啾心裏砰砰直跳,神魂歸位,劫後餘生的後怕席卷而來。

她替啾啾解開了繩子,拿下了堵嘴的布,正要替她解開衣衫,啾啾瑟縮地往後躲。

侍女溫和地放開了手:“那就姑娘回去後自己處理吧,奴不動姑娘。”

啾啾身上沒有力氣,帽兒又昏睡着,她叫人扶起她倆,送上備好的馬車。

侍女輕聲道:“姑娘安心回去,奴不會告訴秦樓您傷人的事,奴的姐妹們也不會。”

啾啾睜開眼皮看着她。

她們幫漳平伯害人,可她們也在盡自己的努力救人。

大家都是命如浮萍,身不由己。

漸漸地,鼻尖酸了起來。

-

入夜,天下起了小雨。

揚州是所不夜城,河裏的花船,巷子裏的樓閣,歌女聲聲,嬌泣聲聲,調笑聲聲,夜風将聲音和脂粉香氣一起送了很遠。

啾啾坐在馬車上,身上沒有半分力氣,攬住帽兒的手一直往下滑。

馬夫抖着缰繩,想在雨下大之前将她們送回去。

孟含這個時候正被迫倒掉在屋檐下淋雨。

“真的,真的救下來了,我親自放的火,看着漳平伯出來的。”他雙腿纏住橫粱,黑色短打上衣往下垂,露出一截麥色小腹。

屋裏沒掌燈,宋戎立在窗前,手裏拿着一把雞毛撣子,将他戳來戳去,孟含腰腹左躲右躲。

“那怎麽還沒回來。”

“我怎麽知道為什麽還沒回來,我又不是拉馬車的那匹馬。”孟含含淚唾棄,“你這麽緊張人家幹什麽,擔心啊。”

被人戳中心事,宋戎耳朵不由一紅。

“才沒有擔心!”

孟含一看這宋小郎君不禁逗,并且聽到遠處有人來了,連忙抓起屋檐,翻身躲到了房頂後。

“有人回來了。”

宋戎擡了擡眉,将雞毛撣子插回畫着清雅花鳥的廣口撣瓶裏。

他去淨室清了清手,擦幹水珠後在窗前站着,站了一會兒,又挪去門口。

雨絲有些密,小瘋子出門前好像沒有帶傘。

宋戎又折回去,拿了一把傘出來。

他撐起傘,慢慢走進雨裏。

萬一她淋多了雨,生了病,同一個屋檐下住着,萬一她把病過給他了怎麽辦,是吧......

宋戎撐着傘,慢慢走出去,雨絲密密打在傘面上,沙沙聲都變得輕悅。

還沒走幾步,對面就出現了幾個人影。

怎麽會是幾個人影

宋戎舉着傘上前,怔住。

人影兩高一低,五大三粗的角腦站在兩邊,一人托着一邊臂彎,将啾啾扶回來。

少女銀朱色的鬥篷帽子兜住腦袋,鬥篷被雨沾濕了,顏色暗紅得像血。她往日活潑的眸子半磕着,分不清面上是雨水還是汗,漆黑鬓發散亂地與雪白頸子糾纏在一起。

直到她離他越來越近。

宋戎才看清她眼睛紅腫,神色渾噩以及手腳的綿軟無力。

啾啾看到面前擋了一雙大腳,似有所覺地擡起頭。

須臾,烏白的唇瓣重回豔色,她惶惶然地看着他,眼底浮起盈盈水光,無助又茫然。

“姐姐......可不可以,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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