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見他不動,啾啾眼簾微微抖動,垂下。

“如果太勉強了,”

宋戎眼皮狠狠一顫,原本輕握着的傘柄瞬間筘進掌心。

“可以。”

宋戎嗓音有些啞,啾啾驚訝地擡起頭,看着他。

他往前踏一步,将傘面向她傾斜,從那兩個角腦手中小心接過她。

啾啾蒼白着一張臉,靠到他懷裏,貪戀地吸了口他身上的梨花白雪香,漆黑的軟發被夜風吹起幾絲,浮在他平攤的胸前。

柔軟的發絲如小觸手,滑進他的齊胸窄裙,冰涼觸感剮蹭着肌膚。

宋戎懷抱僵着,不敢用力,仿佛她一碰就碎。

少女衣衫單薄,全身冰冷,宋戎半攬着她的手臂承擔着大部分她的重量,足夠清晰地感覺到她手腳軟綿綿得像一團棉花,症狀像被下藥了一樣。

宋戎慢慢看向那兩個角腦,眼神冰涼:“她怎麽了。”

其中一個角腦猶豫了一瞬,最終道:“被漳平伯府的人下了軟骨散,量不大,明天應該就好了。”

宋戎斂了神色,讓啾啾靠在自己身上,打發了那兩個角腦才小聲問道:“身上有傷嗎?”

啾啾咬着唇瓣,不知該如何回答。

部位太隐秘,腫痛而灼熱。

宋戎見她眼神避開,也不在追問,轉而問她其他的:“可以自己走嗎。”

“若走不動,可以跟我說一聲。”

啾啾微微仰起眼睛,呆呆看他,像一只傻不愣登的玄鳳小鹦鹉。

“可以的。”

啾啾聲音輕啞,明明語氣裏飽含了水汽,仿佛一戳就能爆出很多委屈的眼淚,可還在逞強。

宋絨心底嘆了口氣。

啾啾被他半攙着往屋裏走,剛走了幾步就氣喘籲籲,手腳都在發抖。她輕眨了一下泛紅的眼睛,很輕地伸手握住他的衣襟,有些狼狽地低下頭。

“絨姐姐。”啾啾抿着下唇,貝齒咬着一點唇肉。

從宋戎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咬得發紅的唇瓣。

漆黑的雨夜裏,只有她白得發光,豔紅的唇瓣是這一場黑白裏唯一的顏色。

風輕,雨靜。

雨絲落在美人蕉蠟質的花瓣上,細密的雨珠滑過花瓣脈絡,彙聚在花蕊中,嬌豔欲滴。

據說,美人蕉摘取下來時最中間的那一口花液是甜的。

宋戎仰起脖子,手指反複握住扣進掌心的傘柄。

他不知道美人蕉最中心的水甜不甜,但他知道啾啾的眼淚,一定很苦。

在他眼皮子底下,她那纖纖玉指半握成拳,正敲打軟而滞鈍遲鈍的雙腿,抓着他衣襟的手指用力得指關節發白。

“很難受嗎。”他聲音放得輕柔,怕驚到了她。

啾啾眼底閃過驚慌,唯恐宋絨嫌棄她緩慢笨拙事多,她将情緒熟練壓制到深處,任誰也不會發現,才敢小心擡起頭,勾出一個燦爛的笑:“不難受的,緩一緩就好,我沒事。”

冰冷的風聒噪地刮過,割人眼皮。

宋戎一直看着她,整張臉面無表情,将啾啾好不容易回了些血色的面看得再度泛白。

她好怕宋絨戳穿她。

你撒謊。

你明明就是害怕。

你膽小又怕死,你被吓壞了。

啾啾唇齒打着抖。

須臾,她懷裏多了一柄傘,身子猛然騰空。

宋戎微微低頭,将她攔腰抱了起來。

沉穩的腳步踩在濕漉的雨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清脆響聲。

啾啾被抱着走了好幾步,才回過神來,胸腔裏極速跳動的心跳在黑暗裏異常明顯,她感受到美人姐姐黑色長寝裙下有力的臂膀,堅硬的胸膛,眼睫輕顫。

一時間,風聲聽不見了,雨聲也聽不見了。

萬籁俱寂。

她被完整地護在大傘下,他的臂彎中。

宋戎一路抱着她回到屋子,感受着懷裏那灼人的目光,淡聲道:“害怕也好,想哭也好,都不用忍着,沒有人有資格怪你。”

“你已經很勇敢了。”

啾啾身體一抖,将面藏進他懷裏。

被壓制的情緒被宋戎拿了把小錐子撬了一個小口,名為恐懼的涓涓細流率先湧出。

黑暗中,啾啾手指抓緊他的衣襟,一遍又一遍地叫他姐姐。

她極力抑制顫抖的聲線,可是開了匣子的負面情緒淹沒了她,使她再也控制不住。

她說她的害怕,說她們拿珍珠扣夾她。

為什麽呢。

有的人生來就該有人被賣被糟蹋嗎?

明明一樣都是人,一樣地各自養活自己,可權貴欺負商人,商人欺負窮人,窮人沒有欺負的地方就向下欺負家裏的妻女。

他們害得她們淪落風塵,被打被罵。

夜雨淅淅瀝瀝,宋戎抱着她,安靜地聽着。

“總有一天會結束的,以後世上再沒有這些了,你們都會自由的。”宋戎道。

他忽然覺得,自己來這裏,都是值得的。

知道她們過的生活,更堅定了朝廷應該幫助她們逃出生天的想法。

啾啾擡起手臂,柔軟的衣料用力抹掉眼淚。

真的會有那麽一天嗎?

世上再也沒有瘦馬沒有娼.女支,她們都會自由嗎?

那樣的日子,一定是神仙過的日子吧。

啾啾的情緒來得快,散得也快,擦幹了眼淚,抽着鼻子笑道:“如果真的會有這麽一天就好了,可以早一點來嗎。”

她其實知道這一天永遠不回來。

沒有人會救她們。

但她希望有這麽一天。

她在秦樓很多年,早已學會調試自己的情緒,開解自己。

“會的。”宋戎小心翼翼問:“要不要再哭一會兒”

啾啾搖頭:“已經好啦,我想去沐浴。”

沐浴啊......宋戎僵住。

屋子裏格外安靜。

一息。

兩息。

他沉默了須臾,忽然道:“你把我當姐姐的,是吧。”

啾啾紅紅的小鼻尖吸了吸,真誠點頭:“是呀。”

“所以,我們現在是好姐妹嗎?”他問。

啾啾低下頭,有些羞澀:“如果你願意的話。”

“好,我們以後就是好姐妹了,先說好,不管以後有什麽狀況,我們都是好姐妹對不對。”宋戎先打上補丁。

“嗯!”

她答應的這一聲又脆又響亮。

宋戎終于道:“好,你稍等,我去給你打水。”

他将啾啾放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用毯子裹住,要去點燈。

她抓住毯子将自己遮起來,腦袋埋進膝蓋中,急忙制止他:“不要點燈。”

點燈了就會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多醜多狼狽。

她雖然已經開解了自己,但暫時并不想看到現在的模樣。

宋戎看了眼黑暗裏榻上的黑影,揮手道:“那我不點燈了,你出來吧。”

宋戎默默地去打水了。

啾啾放心地鑽出腦袋,偷摸摸地将珍珠扣藏到小荷包裏,一同藏進去的還有染了帽兒的血的琥珀珠。

小荷包已經快滿了。

是秦桑還活着的時候就開始攢的,大家會往裏面放一些值錢的小東西,等攢夠了就送給帽兒。

帽兒年紀最小,林媽媽投的錢少,贖身更容易。

啾啾将小荷包塞進床板下,忽然覺得今天也不算太難過了。

宋戎打了水回來,在淨室裏點了一個炭盆才打開她那個大巾箱,找到幹淨的寝袍放在竹籠上炕着。

啾啾現在自己進不了杅桶,他提了水桶進來,在水桶裏兌好熱水,搬了一張一丈高的凳子放在旁邊,讓啾啾能坐在上面擦洗。

“你弄好了叫我,我抱你回去。”宋戎将她放在凳子上,把她室內穿的軟底鞋放到一邊。

啾啾點頭。

臨出去之前,宋戎忽然道:“肥皂團旁邊有消炎生肌的藥,我家祖傳的,不會留疤,你記得用。”

啾啾伸長脖子望了望,茉莉花香皂旁邊确實有一個拇指大的小瓷罐。

兩個指節高,瓷罐上的畫是一胖小兒抱着一柄紅纓戎槍。

啾啾拿過來一看,那小胖兒還有幾分美人姐姐的模樣。

她在裏面玩起了小瓷瓶。

宋戎在外面等着,半天沒有聽到帕子蘸水的聲音。

他背着身,站在外面,清冷嗓音道:“還沒洗嗎,水涼了該得風寒了,剛淋了雨要快點洗熱水澡。”

啾啾心虛地吐了吐舌頭,細白的手指頭點了點小胖孩兒的頭,将小瓷瓶放好,這才解開披風,将乳色的輕薄紗衣紗裙脫掉,銀紅色的小衣也嫌棄地丢掉。

細葛布很柔軟,熱水澆在身上仿佛洗滌了一天的委屈和疲憊,啾啾舒适地嘆慰出聲。

宋戎原本懶洋洋地站在外面,聽到聲音,連忙挺直了身子,整個人站得像一棵小白楊,白玉一般的面上染上了一絲薄紅。

他下意識想起她縮在自己懷裏哭,他抱她的感覺像抱一朵大而柔軟的花,又像是大型的玄鳳鹦鹉。

纖弱柔軟,膽小又好奇......

不準想,不準想!

宋戎快步走到窗戶前,推開窗,迎面撲來的涼風使他告訴活躍快要轉傻的腦袋冷靜下來。

他“啪啪”給了自己後腦勺兩個嘴巴子,抿起唇,唾棄自己。

“你忘了裏面是你的好姐妹了嗎!”

正是這個時候,窗戶下的花壇裏抖動了幾下,裏面鑽出一個插滿樹枝和桂花的腦袋。

孟含強壯的身體鑽出來,仰起一張娃娃臉,左右警惕:“宋郎,怎麽了?!”

“......”

宋戎滞了一口氣,緩緩吐出來,紅着臉扭開腦袋:“沒,沒事啊。”

他忽地反應過來:“怎麽推開哪扇窗,哪扇窗都有你!”

孟含傻呵呵地撓自己後腦勺:“不瞞您說,屬下也覺得很巧,屬下剛給我家阿郎送了漳平伯的那本賬冊回來,回來就遇到您開窗了。”

宋戎忽地想起一件事,回頭看了眼嚴絲合縫隔斷淨室的屏風,做賊一樣小聲問:“我叫兄弟們給我報仇,收拾徐婆子,兄弟們收拾了嗎?”

孟含同樣偷雞摸狗地小聲回答:“這幾日樓裏人的作息兄弟們都摸清楚了,白日裏這徐婆子到處去找別人不自在,沒落單不好下手,兄弟們打算等夜裏她去廚房偷吃的時候再收拾她。”

他比了一個手起刀落的手勢,眼神兇狠,可惜在娃娃臉的長相加持下,一點也不酷帥,甚至有點中二。

宋戎嫌棄地按下他的手:“殺了太便宜她了。”

“您說,兄弟們聽您的。”孟含肅然起敬。

宋戎微微昂起頭,高深莫測道:“我要兄弟們給她套上麻袋,當着我的面,揍她丫的!”

揍她丫的!揍得她爹老子,娘老子,龜孫子一個都不認識她!

宋戎緊握着拳,在空氣中揮舞。

“......”

呵......孟含覺得他仿佛有病,直接做掉不好嗎。

兩人相互嫌棄對方的計劃。

忽聽屋內傳來一聲嬌怯的“絨姐姐”。

孟含不可思議地睜大眼。

戎姐姐

戎姐姐!

姐姐!

宋戎面色一變,威脅地看向孟含,折身“啪”地一聲合上窗,他面紅耳赤道:“你什麽都沒聽到!”

在窗戶合上前,孟含眼尖地在窗縫裏看到了那面嫩少年紅得滴血的耳垂,肅然起敬。

“宋小郎君,牛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