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林翠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在鎂車間待了半下午，就被人關注上了。

她這會兒正騎車往郵局趕呢。

好學的她，下午聽課聽得太過入神,忘記了時間。從車間出來的時候,已經快4點了。

林翠知道，郵局關門應該比工廠早,因為關門後,可能工作人員還需要整理一下,盤盤進去的包裹信件什麽的,具體的她也不懂,但反正她感覺這個點兒,就在趕得上與趕不上之間。

着急忙慌地趕路，林翠騎車騎出滿頭大汗。

到了郵局，果然大廳裏已經沒有什麽人了。

櫃臺後面三個工位上，現在也空了兩個,只剩下了一個女同志坐在櫃臺後面,埋頭不知道在看什麽文件。

“同志，麻煩您，我想寄信。”

櫃臺裏硬邦邦,甩出來一句：“下班了,明天吧。”

林翠眨眨眼睛,回頭看了一眼外面門口的方向。明明卷簾門還沒有放下,說明現在還是工作時間。

不過,她也知道這個年代服務,這種機構的态度就是這德行,也沒必要多廢話，反正再過幾年,局勢會教他們做人。

現在當務之急是把她寫好的稿子寄出去。

林翠試圖說服對方，“同志，我這個信件還真是挺着急的，要不然您通融一下？下回我一定早點過來。”

櫃臺裏的女同志終于舍得擡起頭來，施舍一般看了林翠一眼。

“通融什麽呀通融？我給你通融，誰給我通融呀！這一天天忙死了，下班兒了還要糾纏！”

說完，還翻了個白眼兒。

哎！

林翠本來是想着好好把這件事情解決掉，把稿件寄出去也就得了。沒想着要鬧事兒。

但看着對方這樣的态度，她也不想慣着。

“同志，”

林翠扭頭看了一眼大廳牆壁上的挂鐘，回過頭來繼續說道，“現在正好四點十分，您确定已經下班了？”

櫃臺裏的女同志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你是聽不懂人話嗎？我剛才都說了已經下班了，趕緊走，趕緊走！別在這裏耽誤事兒！”

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既然都已經下班了，那又何必在乎她在這裏會不會耽誤事呢？

如果說剛才林翠只是猜測，現在可以百分之百肯定，現在壓根兒就沒有下班，這個女同志只是在磨洋工，而其他工會上消失的工作人員，也都是擅自離崗。

林翠點點頭，說：“那行。同志，也就是說，你們下午四點十分就已經正式下班了，這樣，為了不耽誤你們下班，我趕明兒幫你們寫一張紙，就貼在門外邊。提醒大家在你們下班之後不要過來寄包裹寄信了。”

說着，她便轉身往外走，臨走的時候還對櫃臺後的女工作人員笑了笑，十分有禮貌的樣子。

女同志忽然覺得不對，連忙喊林翠，“那位同志，麻煩你站一下！”

大概是太過着急，她終于從凳子上站起來，整個身子往前傾，如果不是有櫃臺上面安裝的欄杆攔着，估計她上半個身子都探出來外面了。

林翠回過頭，假裝不解的問有什麽事。

“同志，如果沒什麽急事的話，就不用叫我了。畢竟我不能耽誤你下班呀！”

女同志嘿嘿幹笑兩聲，只能說好話。

“這位女同志，既然你着急要寄信，那就拿過來吧。我晚下一會兒班兒也沒有關系。為人民服務嘛！”

林翠挑眉，“真的不耽誤你？”

女同志咬牙說不耽誤。

她的牙齒咬着，表情十分僵硬。

但是沒辦法，如果真的讓林翠走了，第二天早晨大門口出現這麽一張告示：本郵局下午四點十分準時下班。

那她咋辦？

且不說群衆的輿論，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

更別說被上級領導看見，整個郵局都要被批評教育，說不定還會影響各項福利和年終獎金。

她可不敢冒這個險。

林翠也是見好就收，并不想繼續糾纏。

有些機構疏于工作，慣于磨洋工，是一個普遍現象，和時代有關系。也和大家的認知有關系。

但無論哪一種原因，都不是林翠這個普通人能夠改變得了的。

這個小小的警告，讓女同志的态度發生了180度的大轉彎，林翠寄稿子的時候，對方的态度那叫一個殷勤。還特意問林翠這信件是不是着急？着急的話可以走特快。

林翠想了想，說：“那就走特快吧。”

她想早一點上稿，也就能早一點收到稿費。

除了必要的生活費用之外，林翠還想着能盡快把自己從村裏提前支取的80塊錢給還上。

畢竟，中間還用了江午的人情。再說了，江村長估計也挺為難的。

人家幫她，她也不能心裏沒數，給人家找麻煩。

所以，最後林翠選了特快。

最後聯系方式那一塊兒，林翠留的是現在工作的地址。

當她鄭重其事地寫下：X縣化工廠宣傳科林翠，整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了。

現在，在這個大部分人以農業為生的地界上，在這個生活水平低下的年代裏，她，林翠，憑着自己的本事，在縣城唯一的大廠——化工廠，擁有了一個位置。

而且還是辦公室的工作。

寫完了，林翠把信封從櫃臺狹小的窗口遞進去，櫃臺後面的女同志接過去，随意地掃了一眼，然後發出啊的一聲驚呼。

給林翠吓了一跳。

女同志兩只眼睛亮起來，透過欄杆緊緊盯在林翠臉上，“我表哥也在化工廠宣傳科，估計你也認識。”

林翠眨眨眼，望着女同志前額上有些卷曲的劉海，遲疑地問道：“你表哥不會是姓趙吧？”

“對對對。他叫趙奎，是我舅舅的兒子。”

女同志很興奮的樣子，望向林翠的目光都是急切。

“你看，林同志，既然咱們七拐八彎兒的也都算認識，那那個什麽告示，你就不要貼了呗？”

林翠失笑，原來是這個意思。

她點點頭，“你放心，我不會貼的。”

林翠本來就是吓唬吓唬對方的。

女同志從窗口後面伸出手來，朝林翠伸過來，“林同志，咱們握個手吧，謝謝你今天放我一馬。”

林翠握上去，就被女同志緊緊抓住，還搖了搖。

林翠……

這人還真的挺熱情的。除了最剛開始那個不愉快的插曲，林翠覺得這個女同志可比趙奎好相處多了。

既然人家已經抛出橄榄枝，林翠也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人。

她反握住女同志的手，也搖了搖，說：“那好，以後咱們就算認識了。說不定我還得經常過來，麻煩你呢。”

林翠已經想好，自己以後要常常投稿。

她現在雖然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三個月之後會轉成正式工。除非有一天化工廠倒閉，或者他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誤，否則這份工作會跟着他。一直到老。

對，工作穩定是穩定，收入和各項福利也都很不錯——至少在縣城這個地方來講是這樣的。

但是，這個收入也只能維持生活，可能會略有富餘，但是距離林翠想要的——花錢相對自由的目标，還差着不少的距離。

歸根結底還是得找外快。

70年代末，80年代初，掙錢最快的就是倒買倒賣。

林翠也嘗試過，她在黑市還賣過三個山雞蛋呢，掙了幾毛錢算是她掙的第一桶金？

好吧，她當時得出一個結論：自己壓根兒就不适合那條路。

還是做自己擅長的，可以事半功倍。

所以，林翠早就打算好了，以後要持續不斷地投稿。

相對于物價來說，這個年代的稿費還是很可觀的。

女同志也很有一種和林翠結交的打算，态度很熱情就不說了，林翠走的時候，她還特意從櫃臺後面轉出來，把林翠送出郵局的大門。

走出幾步，林翠自己也覺得好玩兒。

以小沖突開始，沒想到最後卻收獲了一個人脈。

當然是人脈了。

這年頭能進郵局的人可不是一般人。

而且，林翠覺得，萬一以後自己跟趙奎有什麽沖突，或許這個表妹可以替自己出點什麽力。

當然了，她只是想一想而已，誰能預測以後會發生什麽事呢？

回到化工廠，還有半個多小時就下班了。

孟瑩見林翠回來，很驚喜，過來找她說話。

“你去哪裏了，我等了你好久呢。”

其實也沒有很久。

林翠本來想着自己20多分鐘就能回來。但誰能想到前頭不太順暢，後來又是被态度轉變的趙奎表妹拉着說了半天的話，這不就耽誤時間了嗎？

所以，她這一來一回的，竟然用了快40多分鐘。

不過夢瑩說話确實也有點誇張。

林翠低聲說：“我去了一趟郵局。”

孟瑩：“你是有親人在外地，要寄東西給他嗎？”

林翠搖頭，說：“等有機會再跟你說。”

孟瑩雖然單純，但也不是那種不會看人臉色的人。

便不再問了，對林翠說顧主任回來一趟，找過她。

林翠問：“那顧主任人呢？”

孟瑩搖頭，然後又說，“估計又去開會了。”

林翠想了想，便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拿出稿紙開始寫。

這稿紙還是托江午買的那一摞，今天上班的時候，林翠就給帶來了，放在自己辦公桌抽屜裏。

平時積累得多，用的時候，自然也是得心應手。

各種素材和詞句閃現在林翠的腦海中，通過筆端呈現在紙上。

刷刷刷刷，是筆尖劃在稿紙上發出的聲音，很快隐沒在閑聊聲中。

孟瑩本來也要加入閑聊隊伍中的，畢竟快下班了。

一般來說，上班後半個小時和下班前的半個小時，都是大家默認的休息時間。

這個時候同事們喝喝水，吃點小零食，聚在在一起說說話，也是很有意思的。

但孟瑩剛要加入閑聊隊伍，不經意間就看到了低頭坐在辦公桌前奮筆疾書的林翠。

孟瑩的腳步就突然頓住了。

她看看那邊嘻嘻哈哈笑着的同事們，再回頭看看認真書寫的林翠，內心糾結半天，最後還是選擇回到自己辦公桌。

林翠并不知道，自己在無意中已經影響了別人。

當下班的鈴聲響起的前一秒鐘，她也正好寫完了一篇稿子。

人人都覺得寫作挺困難，但是在林翠看來，也不過是平時多用心，多積累，多練習。需要寫的時候，自然就下筆如有神。

印證了那句話，“功夫在詩外”。

随着下班鈴聲的響起，顧主任也回來了。

他的臉色還是不太好看，顯然上午半上午加一個下午的會議讓他很不爽。

顧主任進來掃了一眼大家，說：“都先別忙着下班，咱們緊急開個短會。”

辦公室裏響起此起彼伏的哀嚎聲。

顧主任也不在意，徑直拿着筆記本，把椅子拉到辦公室的最中間。

這個辦公室裏的辦公桌都是靠牆壁放着的，中間留出大概兩個見方的空地，平時有個什麽事兒，大家就各自拉着凳子椅子，到中間聚集。

今天也是一樣。

大家雖然都着急回家，臉上不願意繼續留在辦公室開會，但直接領導的面子還是得給。所以一個個的雖然不情願，都還是拉着凳子椅子來到辦公室中間的空地。

有人也懶得坐了，不帶凳子，直接那麽直挺挺地站着，一副：趕緊說，說完了我好回家的樣子。

林翠倒是老老實實地，拿了椅子，坐到一旁，左手拿着筆記本，右手拿着鋼筆，随時準備記錄。

顧主任這幾天心情本來就不好，看到大家這稀稀拉拉的樣子，心裏就更不痛快了。正要罵幾句，轉頭看到正襟危坐，一臉嚴肅認真的林翠，那心裏那股子火消散了不少。

至少，至少，他還有一個聽話給力的下屬。

哦，不，可能有兩個，吊兒郎當的追錦江連載文，加企鵝君羊以污二二期無兒把以夢名。顧主任有點詫異地看向孟瑩，發現這個平時嘻嘻哈哈，甚至有點對待工作上不太上心的人，今天居然也認真起來。

孟瑩坐在林翠旁邊，也拿着筆記本和筆，一副等着領導開口講話的規矩模樣。

顧主任：行了他也知足了。

宣傳科除了他以外還有五個人，其中兩個人認真，從化工廠的實際情況來講，這個比例已經挺高了。

清了清嗓子，顧主任開口了。

“大家也知道，下個月的技術比武大會眼看着就要召開了。廠裏的領導對我們宣傳課寄予厚望，咱們也不能關鍵時刻掉鏈子。為了達到這個目标，咱們就得提前練習起來。”

說到這裏，顧主任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在場衆人。

如他所料，除了林翠和孟瑩，其餘的三個人臉上都顯出不耐的神色。其中趙奎的不耐煩最明顯。

顧主任輕輕皺起眉頭，繼續說：“我想了一下，決定這樣：從今天開始，每個人三天要交給我一篇稿子，一直持續到技術比武大會召開。”

啊！

哀嚎聲再一次響起，趙奎幹脆站起來表示反對。

“主任，咱們每天的工作量也挺大的，實在抽不出時間寫稿子。您看，這樣安排是不是不太合理？”

林翠轉頭看過去，就看到趙奎理直氣壯的臉。

她心想：其實趙奎也會好好說話，至少語氣上聽來是這樣的。

反正，現在趙奎跟顧主任說話的語氣是比跟她說話時強多了。

只是語氣的溫和，并不能抵消內容上的挑釁。

趙奎這是在質疑顧主任的安排啊！

林翠看向顧主任，果然看到後者臉色更不好看了。

不過，到底是當領導的，承受的壓力大，也練出來比一般人更加穩定的情緒。

就聽顧主任淡淡地說道：“已經這樣決定了。，大家直接執行就可以。”

林翠聽了暗暗點頭。

身為領導，顧主任這個反應是正确的。

和自己的下屬争執并不明智，反正地位在那裏擺着，下屬們必須要聽從。

而且，林翠并不覺得顧主任這個要求有什麽不合理。

她雖然是今天第一天上班，但是就她看出來的情況來講，宣傳科每個人的工作量都是不飽和的。或者，更直接一點講：宣傳科的每個人都挺閑。

一天八個小時的工作時間，最起碼有一多半的時間，他們是在磨洋工和閑聊。

三天寫一篇稿子并不是一個特別難的要求。

而且顧主任剛才也并沒有對稿子的質量進行界定，那麽這個要求已經很寬容了。

大家之所以反對，是因為躺平是人性。如果能舒舒服服的過日子，一般人都不願意勤奮。

所以，那些能自律，有執行力，自己逼自己勤奮的人，最後就能在某方面脫穎而出。

顧主任的話就是在一錘定音，大家也都沒話說了。即便心裏再不願意，也都紛紛點頭。

孟瑩也在點頭，只是一張小臉皺成了苦瓜。

林翠看了暗暗好笑。

顧主任：“行了，今天就是這樣，大家可以下班了。從明天開始算，三天之內每個人要交給我一篇稿子。”

“好的，顧主任。”

“顧主任，我們知道。”

大家紛紛答應，只是語氣聽起來懶懶的，滿臉的不情願。

林翠的稿子已經寫好了，就是在她從郵局回來，到臨下班這一會兒寫的。因為，下午顧主任去開會之前就跟她說過的。

林翠做事情都不喜歡拖延，既然某件事情注定要做，不得不做，那還不早點做完。

不過他寫完是寫完了，并沒有打算提前上交給顧主任。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林翠知道自己的文筆，很可能是宣傳科的第一把交椅，這一點她不想掩飾，也沒法掩飾。

顧主任看過她寫的文章，估計已經心裏有數了。

其他人，最晚最晚，也會在技術比武大會宣傳稿件出來的時候知道這一點。

但是，林翠不想在速度上還秒殺別人，總得給別人留一點空間。

雖然是無奈之舉，卻也是人情世故，不得不這麽做。

所以，林翠打算好了，到第三天的中午，再把這稿子交給顧主任。

只是，林翠懂人情世故，有的人比她長了十幾歲，卻一點都不懂似的。

大家都窸窸窣窣收拾東西準備下班的時候，趙奎突然走到了顧主任面前。

趙奎說：“顧主任，你今天這個要求，我覺得特別不合理。”

顧主任不能下班，他還得再想想具體工作。

怎麽讓大家盡快提高宣傳技能，怎麽能在下個月的技術比武大會上一鳴驚人。

還想到，林翠這匹黑馬，也不知道能能不能爆個冷門。

正思慮萬千，就聽到趙奎的話。

顧主任有點不高興，但還是保持了耐心，停下手裏的動作，轉頭看趙奎。

“為什麽覺得不合理？”

趙奎反而顯得非常不耐煩，說：“剛才我已經說過了，咱們工作非常飽和，大家也都有自己的事兒。不能連下班後的時間都犧牲在工作上吧？”

顧主任：“我沒有讓大家加班。給你們的期限是三天，你們完全可以在工作時間完成。”

顧主任臉色顯得非常平靜。

但林翠分明看到顧主任的眉頭已經皺起來了。

也不知道趙奎有沒有注意到，林翠猜想他應該是沒有注意到的，因為他還站在那裏，沒有離開。

梗着脖子繼續表面他的立場。

趙奎：“顧主任，真的沒時間。上班的時候也有一堆工作的。”

顧主任再一次表現了他的涵養，把這些天說的無數次的、技術吧比武大會的重要性講了一遍。

聲音平和而有耐心，反正林翠在旁邊看着，換位思考的話，她自己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可惜趙奎有點油鹽不進。

顧主任說了半天，他卻無動于衷，只是咬死了自己沒時間，寫不來稿子。

聽得林翠都有點無語了。

顧主任也終于失去了耐心，站起來，在辦公室裏掃視一圈，問道：“還有誰覺得完不成的？”

林翠沒動。

孟瑩本來想要舉手，但回頭看了林翠一眼，發現林翠氣定神閑，她就把剛剛伸出的手放下去了。

除了趙奎之外，還有兩個人，其中那個女同志舉了手。

不過，她表現得可比趙奎柔和多了，她說：“顧主任，我家孩子這幾天生病，很嚴重，我可能白天也得請假去醫院。跟我愛人輪替着看孩子去。所以，我很可能完不成的。”

她觑着顧主任的臉色，頓了頓，話鋒稍微有了轉圜，說：“不過，我會盡力的。3天寫不完的話，能不能四天內交一篇？”

這倒是合理的要求，畢竟孩子的病更重要。而且她說話很柔和，并不像趙奎那樣咄咄逼人。

顧主任點點頭，說可以。

還說，實在不行，能幾天交就幾天交，他暫時對她不做要求。

很良心了已經。

林翠想。

然而趙奎并不這麽想。

他回頭，狠狠地瞪了那個女同志一眼，回過頭來面對顧主任的時候，依舊是梗着脖子，很是桀骜不馴的樣。

“顧主任，人跟人的情況不一樣。別人能完成，是他們白天的活少。我就不一樣了，我白天的工作多，所以這稿子實在是沒法寫。”

顧主任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趙奎，半晌沒有說話。

平心而論，林翠來之前，趙奎的工作能力确實是拔尖兒的。

有些比較困難的活，顧主任自然而然就安排給趙奎。

或許，在工作內容上，趙奎的工作是比其他三個人難一些，但顧主任自認自己是公平的。他安排工作的時候，在工作量上有所區別。

也就是說，雖然趙奎做着整個科室相對來說比較困難的活，但同時，他身上的工作量也是相對來說小一些的。

所以趙奎遠遠沒到白天忙的不可開交，連寫一篇稿子的時間都沒有的地步。

他就是不想寫。

顧主任也惱了。

他是領導，很多時候需要顧全大局，最好不要跟下屬争執，那樣顯得沒有格局。

但是，領導也不是沒有脾氣的。

趙奎這樣三番五次挑釁，顧主任不想再忍了。

他冷了臉，看着趙奎，一字一頓地說：“你可以不寫。”

林翠心裏咯噔一下子。

顧主任這話，表面上好像是給了趙奎例外的權利，但是，只要不傻，就能看出來顧主任這話的真實意思。

你趙奎不是不想寫，不是不聽話嗎？

那行，你可以不寫。只是那樣，你以後也就不算自己人了。

林翠知道，雖然這個年代被開除的人是少數，但是，顧主任想要趙奎不好過，辦法還是有很多的。

再不濟，也可以把趙奎調到別的科室去，或者直接下放到車間當工人。

林翠朝趙奎看去，就見後者早已經沒有剛才那副咄咄逼人的姿态，臉色甚至有些發白，顯然是慌了。

林翠心裏嘆了一口氣，心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趙奎心裏有了怯意，但這人的性格是真的很奇怪，到了這種地步，他還是不服軟。

他恃才傲物，覺得老子天下第一，尤其是宣傳科這個小廟，他就是一等一的人才。

而顧主任剛才那一句簡單的話，別人都能聽出來真正的意思，趙奎覺得被下了面子，一時間接收不了，一連串的話脫口而出。

趙奎大聲嚷道：“顧主任，不是我不支持您的工作，主要我手上的活太多了。咱們科室不是剛來了一個人才？現在考驗她的時候到了。不如這個練筆稿子就讓我們這位‘人才’來寫好了。”

他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了不得的主意似的，整個人都透着一股子得意。

“包括下個月的技術比武大會上的宣傳稿子，我個人認為，也可以讓‘人才’全權負責！”

說完，趙奎挑釁似地轉頭朝林翠這邊看過來。

他說了三句話，就說了三次‘人才’，配上陰陽怪氣的語氣，明眼人一聽就是啥意思。

再加上現在這個表情和動作，林翠又不傻，自然明白，趙奎針對的不是別人。正是她林翠。

哦，原來在這兒等着呢。

就說趙奎今天怎麽會突然發難？

身為下屬居然敢挑戰領導，而且是在這種、完成了會對整個科室有好處的事情上挑戰。

敢情是老早就對林翠的到來有了不滿，在這兒借題發揮呢！

要是換一個場合，林翠現在就直接怼過去了。或者再取迂回的話術，讓趙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就像上次，趙奎最後不也沒話說嘛！

可現在有顧主任在。

她一個剛來的，就不要強出頭了。

顧主任也沒有辜負林翠的期望。

他的臉色比剛才還要嚴肅幾分，嘴角下撇，讓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顧主任慢慢開口。

“趙奎同志，我現在鄭重其事地告訴你，招林翠進來，是為了整個科室好，是為咱們科室注入新鮮血液。科室發展得好，在廠子裏露臉，科室裏的每個人才有更光明的前途。其中，自然也包括你。”

趙奎張嘴，想要反駁什麽，被顧主任擡手打斷。

“趙奎，如果你覺得，自己适應不了科室的工作，或者對領導的某些安排無法認同，你可以和其他科室接觸一下。如果其他科室有空餘的崗位，你可以轉過去。只要你寫了轉崗申請書，我絕對不會攔着，立馬簽字。”

這話一出，整個辦公室都寂靜了。

顧主任這個人，其實還不錯。雖然有的時候，他的承受能力不太強，會把上級領導給的壓力，轉嫁給手下。

但是話又說回來，真有了好處，顧主任會分給手下，不會自己獨占。

所以，宣傳科有的時候因為表現突出會得到一些獎金，雖然沒有多少，但是每一次，顧主任都會拿出來給大家分配。沒有一次是自己悄咪.咪地眛下的。

所謂人無完人，即便身為領導，也不可能做到事事完美。

所以，大家有的時候抱怨歸抱怨，基本上還都是認同顧主任算是一個好領導。

趙奎自然也知道這一點。

他以前仗着自己有兩把刷子，沒少在顧主任跟前沒大沒小，以前顧主任也不會跟他計較。

當然更不會像剛才那樣說出這麽嚴厲的話。

這種話，可不是随便說的。

一旦出口，就證明着在顧主任的心裏，他趙奎差不多已經被排除在自己人圈外了。

趙奎有些後悔。

卻拉不下臉來說軟話。

大家一見這樣，紛紛過來勸解。

有人來拉趙奎，說讓他多理解顧主任，畢竟下個月的技術比武大會，好幾個部門都要參與。大家的壓力都很大。

顧主任這樣讓大家提前練習，也是為了科室好。

有人低聲勸顧主任，說趙奎的性格就是這樣，嘴硬的跟石頭一樣。讓顧主任看在兩個人多年上下級的份兒上，不要太往心裏去。

連孟瑩都跟着過去勸說了。

只有林翠站在原地沒有動。

她一點兒都不看好趙奎。

當然，并不是因為對方針對她。

實際上，林翠來化工廠之前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作為大多數都是普通人，而當一個人在某方面特別優秀的時候，被別人妒忌這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

有的人會把妒忌藏在心裏，伺機給你下絆子，或者背後捅你一刀。

有的人，心裏藏不住事兒，會把妒忌寫在臉上。

趙奎就是後一種人。

相比較而言，林翠還覺得像趙奎這種人，更好對付一些。

剛才的小小沖突，是發生于顧主任和趙奎之間的，除了當事人自己想通，其他人怎麽勸都是沒有用的。

如果顧主任真的不想再容忍趙奎，把他調離宣傳科，甚至下放到車間裏當工人，那也是趙奎自找的。

趙奎這樣的性格，也該受一些教訓了。

大家的勸說聲還在繼續，林翠已經坐下來，默默地複習筆記了。

因為其他人都還沒有走，而且今天又是這樣的特殊情況，林翠自己也不好就這樣走了。同樣的，她也不想虛度光陰。

下午在車間裏學了許多生産知識，林翠把要點都記錄在筆記本上了，正好趁此機會再看一遍。

學習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複習的過程。

複習的次數越多，你對知識的掌握程度就越好。

看着看着，林翠就完全投入進去，進入了忘我的境界。直到胳膊被人輕輕推了一下。

轉頭一看，原來是孟瑩。

孟瑩圓圓的眼睛裏都是關切，提醒林翠，“林翠，下班兒了，趕緊走吧。你不是還要騎車回村嗎？”

林翠這才恍然發覺，不知不覺自己原來學習太入迷了。

轉臉一看，外面的天色已經昏暗下來。

看來剛才大家沒少花時間勸說呀。

這會兒，辦公室裏就剩下她和孟瑩兩個人了。

林翠于是站起來，一邊收拾東西打算下班，一邊問孟瑩剛才的事情的最後結果是怎麽樣的。

孟瑩搖搖頭，“沒什麽結果，就這樣兒呗。！其實趙哥和顧主任之前兩人沒少頂着。”

林翠有些詫異，“也就是說這樣的情況不止一次了？”

孟瑩點點頭，又搖搖頭。

“類似的情況不止一次，不過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嚴重的。”

那，林翠就大概明白了。

說到底還是她的出現打破了顧主任和趙奎之間的那種相互依存的關系。

這絕對不是誇張。

趙奎應該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顧主任在工作上依賴他，希望他為自己的科室帶來績效。

而趙奎呢？

也希望和顧主任打好關系，對顧主任有依賴。

畢竟對方是領導，以後的升職啊，漲工資啊都需要靠顧主任。

兩個人相互依存的關系大概有些年頭了。

只是現在林翠來了，顧主任有了第二選擇。

趙奎這會就有點兒急了，生怕自己的地位不保。

這也是人之常情。

林翠能理解。

但是，趙奎做的不對的地方在于他太着急了。

其實對于顧主任來說，科室裏有兩個骨幹，絕對是一件好事，要比只有一個骨幹更加保險。

不是有那麽一個詞嗎？

獨木難支。

說得就是這個道理。

趙奎應該拿出比以前更認真的态度，好好工作。

甚至，他可以來找林翠，兩個人相互學習，相互促進。這不是一個雙贏的局面嗎？

可惜趙奎卻選擇了鼠肚雞腸，選擇了當場發難，将了顧主任一軍。

現在林翠對顧主任只能說是表面的了解，不知道顧主任心裏對這件事到底介不介意。

不過歸根到底，這件事情林翠只是一個局外人，也不好說什麽。

随意問了兩句，也就不再提了。

她跟孟瑩随意聊着天兒，兩個人相跟着走出辦公室。

孟瑩陪着林翠去車棚取車，林翠問她怎麽回去，不行的話，自己可以去送她。

孟瑩搖搖頭，說：“一會兒我哥來接我。取了自行車，你就趕緊回去吧，天色也不早了。”

初時，林翠也沒在意，等和孟瑩一起走出大門，看到不遠處走過來的中年男人，林翠發現這人自己好像見過。

只不過，他今天沒穿警服。

“我哥來啦！”

孟瑩笑起來，沖對方招手，回頭拉着林翠，說要介紹她給自己哥哥。

林翠沒有拒絕。

兩撥人碰面，林翠先打了招呼，“你好，孟公安。”

之前她不知道這人姓什麽，不過現在知道了。

孟四海有點意外，不過很快就恢複了正常，朝林翠伸出手來，“你好，林翠同志，咱們又見面了。”

林翠也伸手，跟他的手握在了一起。

孟瑩詫異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然後拍手笑道：“原來你們兩個人認識呀，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挽住了林翠的胳膊，高興得不行，“林翠，我原來還想着，咱們倆要是關系再親近一點就好了。現在可不就達成心願了！”

林翠失笑，故意逗她，“那怎麽現在就關系更親近了呢？”

孟瑩點點頭，煞有介事地說：“那當然啦！”

她指一指孟四海，說：“這是我哥。”

又指一指林翠，“你是我的好同事。”

“你們兩個又認識，那林翠，咱倆的關系是不是更近了一步？”

林翠……

她竟然無言以對。

孟四海那這個太過單純的妹妹毫無辦法，任由她鬧了一會兒，才提醒說：“天色不早了，你也該放你同事回家了，咱們也得早點回去，要不然媽又該唠叨你。”

啊啊啊！

孟瑩誇張地喊叫，哀求到時候孟四海給自己說好話。

孟四海笑了一下，伸手拍拍孟瑩的腦袋頂，寵溺之情完全不加掩飾。

分別以後，林翠站在原地望着逐漸走遠的兄妹兩個，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之前猜測的沒有錯。

孟瑩形成如此單純開朗的性格，和家裏人的寵愛是分不開的。

別人林翠不知道，至少這個孟公安是特別在意妹妹的。

送走了兄妹兩個，時間也真的是不早了。

林翠騎上自行車，打算直接殺回村子裏去。

剛騎上去，就聽見身後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林翠只好又下來，回頭望着來人問道：“劉大爺，您找我啊？”

劉大爺氣喘籲籲，“哎呀，不是說好的要請你去家裏吃飯嗎？”

林翠眨眨眼睛，确實有這麽一回事。

可是今天中午，林翠本來要等着劉大爺的，後者托人過來說了一聲，說家裏有事兒，只能改天再約。

林翠就跟孟瑩去食堂了。

“劉大爺，您跟大娘今天如果有事的話，咱們改天也行。反正現在咱們在一個廠子工作，見面都很容易了。”

林翠本來想着，提前要買點東西的，可是上午她沒請假出去，下午呢，因為中午劉大爺說沒空，林翠就以為暫時這飯局是約不成了，也沒買東西。

所以她現在兩手空空，實在不好上人家。

尤其，這還是她第一次去劉家拜訪。

空着手很不知禮數。

林翠推拒，劉大爺卻很執着。

“東西早就買好了，上午你大娘都收拾出來了，就等着中午下鍋。只是……”

說到這裏，劉大爺頓了頓，咽下了剩下的半句話，繼續勸說，“所以，你要不來，我們兩個老的也吃不完那些吃的，現在又是夏天，放着就壞了。太浪費。”

這個理由完全讓人無法拒絕。

林翠只好跟着劉大爺往劉家去了。

林翠一直想着，怎麽能找個機會買點東西拎着去，卻不知道，在她離開沒多久，周川就來了。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周川用比平時快了一倍的速度來到化工廠，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沒有見到林翠。

化工廠的門口空無一人。

周川第一次感到了失落。

他等了一會兒，好不容易等出一個人來，問了對方，對方還真的知道林翠。

“她應該早就走了吧？我們五點半就下班了。”

周川自然知道化工廠五點半下班，只是他今天一直在幫着問房子，聯系了八家。除了中途去一趟黑市，把幾件貨物出手之外，其餘的時間他都在忙着問房子。

本來想着，能在今天就拿到一個好消息，來接林翠下班的時候，也好給她一個驚喜。

可惜，緊趕慢趕，還是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