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屋外有飛鳥掠過,發出一陣輕啼。
天子沒有回答,似乎是在思考江玉珣的話。
緩過神來的莊岳一會看一眼江玉珣,一會又偷瞄一眼應長川,同時默默替說話的人捏了一把汗。
屋內衆人紛紛屏氣凝神,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一個。
反倒是江玉珣本人頗有幾分“滾刀肉”的意思,并不怎麽害怕。
——對他而言,這不過是區區小場面而已。
不知道安靜了多久,應長川終于旋了一下手中茶盞:“好。”
他語調微微上揚,唇邊随之生出了幾分笑意。
剛才還在緊張的桑公公立刻把心咽回了嗓子眼裏。
同時忍不住露出了一幅“我就知道”的表情。
“……臣謝陛下恩典。”
來不及胡思亂想。
擔心夜長夢多,江玉珣瞄了他一眼後立刻再行一禮。
末了便腳底抹油,用最快速度從這裏溜了出去。
被留在屋內的莊岳瞬間撓心撓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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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江玉珣的背影消失,确認皇帝真的沒有一點怒意後,方才把目光收了回來。
……奇怪,陛下與阿珣的關系什麽時候這麽好了?
莊岳百思不得其解。
蘭澤郡稻子陸續收割完畢。
天氣漸寒,南巡也到了結束的時候。
離開蘭澤的時候,第一批百姓已經用上了耘蕩。
大街上亂跑的孩童口中的歌謠、順口溜,也變成了從量天樓學來的官話。
作為帝國心髒,昭都自是繁華一流。
臨走的時候喬育仍不放心,偷偷給江玉珣塞了許多蘭澤的特産方才放他離開。
不知不覺辰江兩岸已降下好幾場霜。
等回到桃延郡的時候,江玉珣已經得穿上厚衣了。
樓船下艙,年輕郎官與玄印監們三三兩兩圍在一起。
人群中間放着一尊三足鼎,此時正咕嘟嘟地冒着熱氣。
“啊嚏——”莊有梨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起先最向往南巡的他如今已經似霜打的茄子一般徹底蔫了,“終于可以回家了。來的時候我娘只給我帶了秋裝,再待下去我就沒衣服穿了。”
另一個名叫郭罡的郎官也揉了揉鼻子:“二十多年了,這也是我第一次翻過月鞘山。沒想到南地正式入秋後也是一樣的冷。”
說着他便用筷子在鼎裏撈了一片羊肉出來,并呼嚕嚕吃進了嘴裏。
大周實分餐制,眼前的三足鼎內也用隔板均勻分成了四格,格內則是用清水煮着的羊肉與蔬菜。
此時整間船艙均已被這些鼎烘得暖了起來。
難得坐得這麽近,湊到一起後,衆人口中的八卦更是多得止不住。
聊完了周圍人後,話題又逐漸扯向朝中大員。
“……對了,你們知道桃延郡太守宣有力後來怎麽了嗎?”郭罡突然壓低聲音問周圍人。
莊有梨撈了一片菜放到耳杯中,不解道:“怎麽了呀?我只記得他想圍湖造田來着。”
江玉珣說:“他前幾日因為渎職,以及不承認郡內匪徒橫行,妄圖粉飾太平而被連降三級,發往蘭澤郡下一小縣了。”
桌上另一人補充道:“啧啧,我聽說他去的那個縣,從前屬于西南十二國……想要管好那裏可不容易。”
說着說着,他心中也不由暗驚——宣有力好歹曾是一郡太守,這降級降得未免太快了吧!
如此看來,陛下果然和傳聞中一樣冷酷無情。
此刻,船艙內的聲音愈發嘈雜。
聽到這裏,郭罡又撈了一塊肉,一口吞掉後終于神秘兮兮地搖頭說:“不止。”
“不止?”一直旁聽八卦的江玉珣愣了一下,終于忍不住問,“還有什麽?”
郭罡的眼中是難以隐藏的興奮: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除了你們剛才說的那些以外,宣有力竟然還曾以‘收留’為名,将不少少男少女納入府內……陛下向來不喜歡官員與這種事沾邊,宣有力這一回算是撞到了槍口上。”
或許是他說得有些隐晦,莊有梨忍不住反問一句:“收留?”
“……哎呀,說是‘收留’其實就是以權壓人,強逼人從。這下你懂了吧?”
“咳咳……”江玉珣被他的話吓了一跳,差點被碗裏的菜嗆到。
雖然他早就從史書上知道,大周與其臨近的幾個朝代有着蓄養男寵之風。
但是這幾個月來江玉珣一直待在禦前,不曾接觸過此事,時間久了竟然忘記了這一茬。
突然聽到郭罡提起此事,他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江玉珣忍不住觀察起了周圍人的表情。
——包括莊有梨在內的所有人,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
原來這裏只有自己一個沒見過世面。
“怎麽了阿珣?”見狀,衆人齊刷刷地将目光落了過來。
江玉珣連忙擺手:“沒,沒有,我只是稍有一些震驚……畢竟宣有力看上去,呃還是比較正人君子的。”
說完他立刻喝了一杯恬酒,擋住了臉上的表情。
“這倒是。”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衆人紛紛應和起來。
皇帝也在樓船,衆人不敢将太多時間浪費在吃飯之上。
約莫一炷香時間過後,下艙便沒了人。
吃完後江玉珣沒有着急上樓,而是去甲板上晃悠了一大圈,試圖散掉身上的味道。
他将手搭在欄杆之上,一邊遙望遠處的星星,一邊忍不住回憶剛剛的八卦。
前朝貴族縱情聲色、尤好男風,攜男寵赴宴更是一度成為宮廷風尚。
直到大周,這陣浪潮方才終止于應長川手中。
——後世以此推斷,應長川不但是個無性戀,更是一個厭惡男風的無性戀。
但這并非重點。
重點是宣有力這麽大年紀了,竟然為老不尊!
想到對方模樣與年紀,江玉珣甚至有些懷疑郭罡是不是聽岔了……
幾陣夜風吹過,江玉珣身上的味道逐漸散了個幹淨。
就在他準備轉身上樓的時候,突然有一陣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蒙陛下厚愛臣,臣等定當竭盡全力,在此地為民造福!還請陛下千萬放心。”
內侍官點亮了甲板上的燈,江玉珣回頭就見五六名官員随着應長川一道,從一層的船艙內走了出來。
宣有力被處理後,桃延郡的官員随之大換血。
說話的都是新任命與此之人。
還沒等江玉珣看清那裏都有誰,這群人便已從船另一側退了下去,只剩皇帝一人留在原地。
見狀,江玉珣立刻放緩腳步,借着夜色悄悄朝船角挪。
可萬萬沒有想到,這黑燈瞎火的應長川竟還是一眼便準确地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并回頭看向這個角落,略微疑惑道:“愛卿在這裏做什麽?”
應長川自始至終沒提“江玉珣”這三個字。
但是桑公公還是立刻福至心靈——江大人在這裏!
并迅速轉身,提起燈籠向前方走去。
江玉珣瞬間被燈照得無所遁形。
他緩步上前回答道:“回禀陛下,臣方才想散散身上的味道,順便回想了一下宣大人的事。”
“嗯。”天子輕輕點了點頭,向樓船上而去。
江玉珣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見應長川不說話,江玉珣正準備放下心來,不料在踏入回廊的那一刻,他竟又随口問:“愛卿為何想宣大人之事。”
“臣……臣剛才在想他強搶民男,究竟是真是假?”
說話間,應長川腳步一頓,緩緩回頭朝跟在自己背後的年輕尚書看去。
正在上樓梯的江玉珣下意識擡起眼眸看向應長川,同時忍不住朝對方眨了眨眼。
——完完全全一副八卦到皇帝頭上的模樣。
樓船內忽然一陣寂靜。
江玉珣瞬間擔心起來……假如應長川問我這傳聞是從哪裏聽到的,我豈不是又要賣隊友了?
萬幸,皇帝并沒有提起這一茬,而是反問:“愛卿以為是真是假。”
江玉珣立刻認真分析起來:“臣雖然有些意外,但是世事皆有因……想來此事大概率不會太假。”
“那愛卿如何看待此事。”
說話間,應長川已走入船艙之中。
他的語氣極其平淡,聽不出什麽喜怒。
江玉珣剛随他一道進去,桑公公便止步于艙外,并順手将艙門緊緊阖起。
宣有力的事的确是真,在官員之間也并非什麽秘密。
對應長川而言,更是一件卑不足道。
但此刻他竟停下腳步,
聽起了江玉珣的答案。
此時已是秋冬之交,船艙裏也不再像來時那樣一直開着窗通風。
關門之後,江玉珣的聲音瞬間變得極其清晰:“……若是單純的好男風自然沒錯。”
說話間,應長川再次轉身向內艙走去。
江玉珣的話并沒有說完,他義憤填膺道:“但是在臣看來以權壓人,便是不要臉至極了!”
“……”
糟糕,我怎麽順口把“不要臉”這三個字說出來了?
江玉珣下意識捂住嘴,掩耳盜鈴起來。
慌張間,沒有看到應長川的腳步忽然随着自己的話頓了一瞬。
※
辰江平原的沼澤之上。
無數士兵正按照規劃整齊的圖紙,挖槽着溝渠水道。
與來的時候不同,此時站在樓船上向下看去,已能望到交錯阡陌的雛形。
除了溝渠以外,其間還有幾條相對比較寬闊的河道。
這是未來供給船行的。
不遠處,沼澤裏已有積水被引入人工開挖的塘池。
此時一池秋水正随着江風而微微顫動。
“……按照我的構想,未來這附近将會有大小三十餘個池塘,百姓也可在此種藕養魚。”童海霖一臉欣慰地看着遠處,突然又忍不住重重地咳了幾聲。
這一次江玉珣并沒有像以往一樣第一時間關心屯田之事。
而是略為擔憂地朝童海霖看去:“童大人如今都未能适應此地水土,您一定要考慮清楚,再決定要不要長期待在此處。”
童海霖自來的時候就水土不服。
此時狀況似乎仍沒有一點好轉。
他的臉色蠟黃,身材也清瘦了不少。
童海霖擺手道:“自然想好了!況且我已經成了一郡太守,也不能說回去就回去。”
江玉珣也是剛剛才知道,自己昨天晚上見到的那群人裏竟然有童海霖!
最近幾年,桃延郡最為重要的工作便是屯田、布設河網。
專精此道的童海霖成了太守後,行事将更為方便。
這番變動也算在情理之中。
但是……如果江玉珣沒有記錯的話,童海霖從前去怡河邊的時候都怨聲載道,并想方設法地休息、摸魚。
他現在怎麽又心甘情願留在亟待開發的桃延了呢?
“走走……你們今晚就要啓程回昭都了?”童海霖拍了拍江玉珣的手臂,壓低了聲音悄悄對他說,“我知道,江大人此行帶了歲稔酒,如今再不叫我喝一杯就說不過去了吧!”
說完,便把江玉珣推到了船艙之中。
完全容不得身邊的人拒絕。
……
藏了幾個月的歲稔酒口味柔和了許多。
不過想起自己的酒量,江玉珣還是只淺抿了一口便作罷。
妄想自己能多喝幾杯的童海霖顯然不會與他計較這個。
“……這酒真是烈啊!”三兩盞下肚,童海霖的臉就逐漸紅了起來。
見他這麽喝,江玉珣也不由勸道:“這壺酒就留在蘭澤郡吧,您別一口氣喝太多。”
童海霖擺手說:“放心放心!我酒量好得很呢。”
說完又是一盞下肚。
他雖還在嘴硬自己酒量不錯,但是說出來的話已經不怎麽清晰了。
“……你,你可知我為何之前接到公事,能避就避,現在,現在卻偏偏上趕着?”他端着酒杯,坐到江玉珣身邊神秘兮兮地問。
江玉珣不由好奇了起來:“為什麽呀?”
童海霖長嘆一口氣說:“哎……陛下登基以後就四處征讨,大周國境一日日擴大,但是除此之外,一切好像又都和往常沒什麽區別。”
江玉珣輕輕地點了點頭。
喝了酒的童海霖,說話也逐漸肆無忌憚起來,“當時除了武将外,其他官員都自認閑人。”
說完,他又猛灌了一杯酒。
沉默許久後,忽然說了句“多虧了你啊!”便閉上了嘴。
江玉珣不由攥緊了手中的酒盞。
南巡之前,整個大周都以戰為先。
在此情形下,童海霖這樣的官員的确沒什麽用武之地。
少司蔔商憂知道,大周定會在應長川駕崩後“人亡政息”。
歷過前朝的官員們心中自然更會産生疑惑——這樣的家國究竟能夠維系多久?
直到南巡,親眼見到天子真的有意休養生息後。
他們終于逐漸對大周的未來燃起了希望。
至少童海霖再也不想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了。
船艙內的燭火映在了那雙略顯蒼老、渾濁棕眸中,照亮了他鬓間不知何時生出的白發。
但童海霖卻目光灼灼,與青年沒什麽兩樣。
“喝!”上頭了的童海霖忽然舉起酒杯,看着笑着說道,“別看我現在如此,當年我也是和江大人你一樣年輕過的!”
語畢,重重地朝江玉珣肩膀上拍了一下。
這回江玉珣也随他一道幹了一杯,并同童海霖勾肩搭背起來:“往後再釀出好酒,我定第一時間送到你這裏來。”
聽這語氣,完全是把大了他兩輪還要多的童海霖當做同輩相處了。
“好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喝多了的童海霖不但不和他計較,甚至還忍不住笑了起來,并再邀江玉珣一道舉杯。
“下次南巡時你可一定要跟着陛下一起來,屆時桃延郡定将變成你認不出的樣子!”
江玉珣随之将杯中酒盞一飲而盡,随他一起笑了起來:“定然。”
話音落下後忍不住朝着窗外看去。
“等怡河修好,桃延郡的新糧就能順着水道直接運到昭都,”他不由笑了起來,并輕輕說,“到那個時候天下人都會知道桃延,知道童大人。”
江玉珣的語氣無比堅定。
他仿佛已能看到那日的到來。
“哈哈哈那我可得愈發勤勉了!”
樓船順着辰江向北而去。
此時東南三郡與蘭澤發生的事,也早已傳遍昭都。
傳到了百姓與司蔔、巫觋的耳朵裏。
同天中午,聆天臺。
“……江玉珣簡直是光明正大踩在了我們頭上!”一身褐色法衣的巫觋咬牙道,“今日他能損毀神堂,使之變成什麽學堂!明天他就有膽來聆天臺,把這裏一道拆了!”
皇帝南巡做了什麽他們才不關心。
他們只知道江玉珣帶人改造神堂,還讓那群髒兮兮的小孩坐到了裏面去!
另一名年輕一些的巫觋同樣臉色鐵青:“江玉珣狂妄至此。
我看若是再不做些什麽,恐怕全天下人都要以為我們可任人欺辱。”
“呵,現在已經是了。”
怡河的事情過去後,昭都百姓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敬畏聆天臺。
更別說商憂有意低調,刻意減少活動。
語畢,年輕的巫觋不由轉身向同伴看去:“不如我們現在就去找司蔔,看看他有什麽想法?”
“司蔔?”起先說話的人不由冷笑一聲,無比嘲諷地對同伴說,“找他能有什麽用處?依我看,商憂他自己便是一個軟柿子,若不是他百般退讓,江玉珣的氣焰或許還沒有這麽嚣張!”
說話的這名巫觋上了年紀,經歷過聆天臺從前輝煌的他,早因為現狀而感到不滿、憋屈,并且對商憂的能力與決策産生了嚴重的懷疑。
最重要的是他實在是太了解大司蔔了。
——大司蔔絕對不是會飲鸩謝罪的人,這擺明了是商憂為了安撫朝廷一手安排出的!
“……那您的意思是?”
年老的巫觋披上狐裘緩緩走出神堂,拄着拐杖一步步向着山崖邊走去。
幾日前,月鞘山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如今雪還未停。
從此處望去只可看見白茫茫一片,缥缈至極。
那巫觋笑了一下,方才壓低了聲音道:“皇帝雖然把玄印監撥給了江玉珣,但或許是太平慣了。他早先休沐離開行宮時,身邊已經不再帶人。”
末了,無比嘲諷地補充了一句:“真是張狂!”
另一名巫觋被他吓了一跳:“你早就查過江玉珣?”
……不,應該說他早就對江玉珣起了殺心。
那人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攏了攏法衣外的狐裘說:“商憂自己想當軟柿子,我們可不能陪他一起。像江玉珣這樣的人,還是早點處理掉比較好。”
他之所以忍到現在,就是要以太平、安穩麻痹對方,繼而找到最合适的動手時機。
飛鳥落在樹上。
引得積雪簌簌飄落。
巫觋皺眉抖了抖衣服上的雪花,終于離開了此處。
雪地上只留兩行腳印,與輕飄飄的一句話:“既絕後患,也要告慰大司蔔的在天之靈……”
說完那名巫觋終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和來的時候不一樣,回程時樓船一路不停。
衆人休息的時間也在無形中變多了不少。
天剛黑船上就熄了燈火,衆人也早早進入夢鄉。
然而這一晚江玉珣睡了沒多久,便被凍了醒來。
“嚏……”他悶在被子裏打了個噴嚏,揉了揉眼睛從榻上坐了起來。
此刻樓船上一片寂靜,窗外“噼裏啪啦”的雨聲也變得尤其刺耳。
原來是下雨了啊。
江玉珣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又往被窩裏轉了鑽。
白天辰江之上還豔陽高照,沒想到了夜裏卻忽然大雨傾盆。
在醫療條件差的古代,傷風感冒都能取人性命,絕對不可以輕視。
糾結一番後,江玉珣終于借着窗外震耳的雨聲站了起來,披上外袍緩步走向艙門。
誰知小心推開門後,準備麻煩內侍官給自己再取一床被子的江玉珣便立刻傻了眼——奇怪,人都跑哪裏去了?
之前桑公公不都會帶着人守在這裏嗎?
……難不成樓船上又改了規矩?
江玉珣等了半天也不見人來,凍得不行的他只得自力更生。
他借着月光,嘗試推開了隔壁艙門。
這間小艙是儲物用的,面積并不大,除了兩扇木櫃外什麽也沒有。
江玉珣猶豫了一下,打開了離自己最近的那扇櫃子。
可是還沒等他看清裏面有什麽,一陣燭光便從他的背後照了過來。
江玉珣身體一抖,他下意識屏住呼吸,轉身朝後看去。
“陛下?”
不是吧,辰江上的雨聲這麽大,應長川竟然還能聽到我的腳步聲?
“愛卿在找什麽?”應長川蹙眉看向江玉珣背後那扇擺滿了筆墨的木櫃。
江玉珣如實交代:“回禀陛下,臣在找被子。”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又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江玉珣立刻低頭向後退了一步,從袖子裏摸出絲帕擦起了鼻子:“陛下還是離臣遠一點吧,當心也惹上風寒。”
“無妨。”
說話間,應長川已轉身回到艙內。
江玉珣忍不住向前瞄了一眼。
見應長川沒有阻止自己的行為,他再次轉過身去,準備在另一扇櫃裏尋找被子。
然而還沒來得及動作,應長川忽然淡淡道:“過來吧。”
江玉珣猶豫了一下,緩緩地轉過了身去。
……過去做什麽?
江玉珣心中雖然不解,但還是趁着應長川背身的機會擦了擦鼻子,末了才随他一起走回艙內。
隔間的門沒有關,應長川緩步走到了內間的一扇櫃前。
他的聲音伴着雨聲一道傳到了江玉珣的耳邊:“錦被在這裏。”
原來這層的被子都放在內艙!
怪不得外面什麽也沒有。
都到了這個時候,江玉珣自然不會和皇帝客氣。
但是動手之前,身為臣子的他還是要按規矩來。
江玉珣立刻正經起來:“請問陛下,臣可以在這裏取一床被子嗎?”
同時小心擡眸,無比渴望地看向應長川。
天子唇邊随之漾出幾分笑意:“自然可以。”
同時極為大方地讓出了櫃子前的位置。
應長川你人還怪好的!
江玉珣的眼睛瞬間明亮起來。
剛才離開被窩的江玉珣雖然披上了外袍,但仍赤着腳。
不多時船上的寒意便順着腳底傳了上來。
話音落下,他便不再同皇帝繼續客氣,直接将手探到了最上面那一床被子上。
淡淡的龍涎香,随之傳到江玉珣的鼻尖。
那床被子放得有些高,江玉珣忍不住踮起了腳尖。
然而就在他手指觸向被子的那一剎那,站在一旁的應長川忽然擡手。
柔軟的長發于猝不及防間自天子腕上蹭了過去。
淡淡的酥麻感忽從此處散開。
頓了一息,應長川再次擡高手臂。
兩人的身體在這一瞬貼近,江玉珣手指不由一僵,還未緩過神來那被子已經被應長川穩穩地放在了他手中。
“拿好。”
“是,是陛下。”
來不及多想方才的事,凍到半死的江玉珣連忙抱穩手裏的東西轉身向皇帝謝恩。
……
木質的隔門緩緩阖上。
江玉珣原以為自己要數一會羊才能睡着。
可是蓋上兩層被子的他,閉上眼睛沒多久便沉沉地進入夢鄉。
在龍涎香的環抱下,江玉珣這一夜無夢直接睡到了天亮。
“嘎吱——”
桑公公小心推開了艙門,蹑手蹑腳地端着洗漱用具走了進來。
他本想和往常一樣站在外間,先靜候一陣子觀察天子此時有沒有醒來。
不料剛一推開門便看到……
外艙角落的木榻上歪歪扭扭地堆放着兩床錦被,江大人和往常一樣抱着一只枕頭睡在此處。
“嘶……”
浪花打向樓船,船艙随之輕晃了一下。
桑公公差點沒站穩,連人帶着盆摔倒在地。
熱水打濕了他的衣袖,可此刻桑公公卻完全無暇顧及這一點。
這被子看上去怎麽有些眼熟呢?
桑公公忍不住瞪大眼前向前一步,站在榻邊彎下腰細細地朝江玉珣身上的被子看去。
然而還沒等他看出個所以然來,耳邊竟突然傳來一聲輕響。
——內艙的艙門被人緩緩推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