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理虧

第60章 理虧

算起來, 秦樂窈有一年多的時辰,沒有在自己的莊子裏留宿過了,她的房間有莊裏的婆子收拾打掃, 仍然和她離開時候一個模樣,幹淨又整潔。

秦樂窈重新躺在這張屬于自己的床榻上的時候,心裏就有有一種特別踏實的滿足感。

那無乩館裏的雲海別院,雖然氣派奢華, 但始終都是別人的地方,不管再住上多久,那也都是別人的地方,她心中仍會有所拘束。

冬日的炭盆燒得火紅, 秦樂窈剛剛拉好被褥,便聽得外面院子裏狗叫聲震天響,瞧見了生人入侵的大黃狗扯着嗓子嗷嗷直叫喚,緊随而來的便是一陣清脆的馬蹄聲, 徘徊在了她的屋子門口。

“你不能進!我們東家已經歇下了, 女子的閨房你休要、哎喲!!”

攔路的夥計身上挨了一鞭子被抽開了, 在地上滾了一圈才爬起來,趕緊嗷嗷叫喚提醒秦樂窈:“東家!東家有人強闖!”

大門被人破開的時候秦樂窈才剛剛驚惶起身,身上披了件氅衣, 擰眉往外正要呵斥賊人,下一瞬看清來者何人之後,那提上來的氣勢又全部都給落回了肚子裏。

她心虛地錯開眼神, 心想怎麽這般倒黴,就這麽一日想偷個懶, 就被赫連煜抓個正着。

男人逆着身後火把的光亮,臉色陰沉, 那英武的體格堵在門口,像個要強搶民女的土匪。

赫連煜心裏有氣,他在無乩館裏坐立難安,就擔心她會不會被人刁難不好脫身,心想着等人今日回來了,怎麽着也要先将她拎出來把這件事給了了,省得她在外面受人欺負。

結果左等等不來,右等等不來,金尊玉貴的赫連大将軍厚着臉皮主動找上門來要給她撐腰,卻是得知這位其實是在屋裏睡大覺。

外面的幾個夥計左手舉着火把右手抄着木棍,忌憚着這位一身錦衣華服的主一看就是非富即貴,也不敢貿然輕易上前動手,只能忌憚着警告道:“你不要亂來,否、否則對你不客氣!”

秦樂窈趕緊先揚聲将夥計們遣散:“沒事了,誤會一場,你們都下去吧。”

她站在那,無所适從地攏了攏氅衣,硬着頭皮叫了一聲:“小王爺。”

“誤會?”赫連煜冷笑一聲,“誤會什麽了,秦老板口口聲聲說自己重信譽重承諾,你就是這麽看重的?時間還未到,便自己悶聲不響地違背約定,呵,嚴于律人卻疏于律己,你可真是會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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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樂窈啞口無言,原本也不想跟他多辯解什麽,站在那沒吭聲。

“啞巴了?”赫連煜見她又是這麽一副消極抵抗半死不活的鬼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但到底還是顧及在外頭她的地盤上給人留點面子,只沉聲說了一句:“跟我回去。”

說罷轉身往外走,秦樂窈攏着氅衣慢吞吞跟在後面,拿眼神手勢向不遠處觀察動靜的老張夥計們比劃了一下,叫他們安心回去睡覺。

雲海別院的主屋又亮起了油燈,兩位主人之間的氣氛壓抑,侍女們大氣不敢出一聲,掌了燈溫了茶後便趕緊垂首退了出去。

大門關上之後屋裏又安靜下來,秦樂窈身上還披着氅衣,心知理虧,站那也不說話,這種大半夜被人捉奸似的從被窩裏帶回來,也是生平頭一遭了。

赫連煜居高臨下睨着她,問:“沒什麽要跟我說的?”

秦樂窈低着頭:“沒什麽好說的。”

男人沉默半晌,醞釀了一個晚上的情緒說辭看見她之後也沒法真的按照預期中的來實現,他想起昨日她匆匆從面前掠過時候那風塵仆仆的可憐樣子,火便也發不出來了,不管在家裏二人之間怎麽鬧,也先把外頭的事情都給料理了。

他一遍遍勸自己不要上情緒再吓着她不敢求助,耐着性子道:“你莊子裏的事我都知道了,明日就先在家歇着,這些事我來處理。”

秦樂窈不奇怪他是怎麽知道的,只平靜搖頭道:“謝謝小王爺挂心,已經解決了。”

“解決了?”赫連煜有些意外。

“是,今日大體已經完成,明日再上交些細節賬目,便可簽發核查手令了。”

赫連煜确實意外她能在祿昭弦那擰巴官差手下周旋脫身,嘴上說着‘那就好’,心裏卻是腹诽着怎的如此輕易,顯得他很沒有用武之地。

這一句話之後,空氣又歸于了寂靜。

隔了半晌,還是赫連煜先沉不住氣,忍不住道:“你、”

“你要這樣不陰不陽的到什麽時候去?”男人擰着眉頭,理智上拉不下臉來,但嘴就是自己說起了話來。

“過來,給我抱一會。”

赫連煜已然是主動展開了手臂,秦樂窈卻是沒有像以前一樣聽話地走過去。

她仍然站在那,不溫不火地說道:“是,今日違約在我,但那也是小王爺你先試圖毀約的,如果說你心裏已經打了反悔的主意,那我們二人之間的這個約定,我還有遵守的必要嗎。”

“你什麽意思?”赫連煜目光沉了下來。

“字面上的意思。”

盡管壓了又壓,赫連煜的暴脾氣終究還是被點炸了,怒聲道:“你說的那狗屁約定那也都是人定的,但你對我就完全沒有點除了約定之外的感覺?還是說其實是因為其他的那些杞人憂天的擔心顧慮,把你自己心裏的感受給壓過去了,你自己分得清嗎?”

赫連煜始終覺得費解,接着道:“不過是給你過個生辰,你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就開始想那麽許久遠之後的事情,生怕老子給你捆屋裏了是吧?”

對比起赫連煜情緒高漲的壓迫感,秦樂窈要顯得冷靜得多,她與他對視着,從男人眼裏看見了志在必得的霸道。

“我要真有那想法,你當就憑你能反抗得了?是,我承認,我就是看上你了,我嫌兩年不夠,我今兒個就是要再跟你重新再來個約定。”

男人胸膛起伏着,又再嘗試讓自己平複下來一些不要顯得那麽強勢,既然話都已經扯開說到這個份上了,他索性也就敞開了說,緩和道:“說吧,你有什麽想法或是要求的,盡管提。”

秦樂窈在他這疾風驟雨般的情緒之下,似一座将自己封閉起來的冰山,巋然不動。

她動了動冰涼麻木的手指,頓了一會之後,不答反問道:“小王爺可有仔細想過,看上我什麽了。”

“是樣貌,是秉性,又或是身體。”

赫連煜蹙眉接着反問道:“有那麽複雜?我就喜歡跟你待在一處的感覺,你說是樣貌還是秉性?”

秦樂窈淺淡笑着,幾乎微不可察,面上平和,說出口的話卻是相當涼薄:“可那都是我裝出來的樣子,小王爺,你口中喜歡的感覺,是假象罷了。”

赫連煜聞言情緒冷靜下來了些,聽她這般坦蕩承認了,反倒是有些期待的口吻:“你可以不用裝。”

然後男人興致勃勃追問:“還有呢,有什麽顧慮條件,只管提。”

在這個基礎上,只要他樂意寵着,不論提出什麽條件來,他都能給她應允。

“小王爺,我沒有在跟你談條件。”秦樂窈的面色絲毫沒有松動,她沉靜認真,語氣卻是輕描淡寫的:“誠然,你的地位,想辦什麽辦不成,你要關我還是要殺我,都不過是舉手之勞,是,我原本就是沒有資本跟你抗争。”

“所以無所謂什麽條件與否,你想如何安排那都是你的事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訴你,我不情願。”

赫連煜黑臉盯着她,覺得自己要被她這幾個字給氣死了。

他這一輩子有誰叫他不痛快的從來都是直接拳腳相向,打死算完,活這麽大就從沒受過這種恨不得把人掐死又下不了手的窩囊氣。

氣急了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咬着牙道:“老子的喜歡在你這就這麽一文不值?還關起來殺了,秦樂窈,我真想把你這腦子撬開看看裏面想的都是些什麽破玩意,我怎麽看上你這麽個擰巴玩意。”

“我赫連煜一言九鼎,只要你開個口,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想辦法給你弄來,到你這,你就是這麽糟踐人的?”

他站在那,整個人散發的氣場就像個活閻王,“就他媽的什麽都不聽什麽都不要,就要自由是吧?你現在哪不自由了你告訴我,就這麽渾身不舒坦讓你多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不情願了是吧?”

看着暴跳如雷的赫連煜,秦樂窈疲累地深吸一口氣平複自己的情緒,不想跟他再作無謂的争執。

立場不同,境遇不同,所珍視之物也不相同。

那就注定誰也沒法說服誰,誰也無法理解誰,說再多也只是浪費心神罷了。

二十多天來的第一次會面,又是以争吵告終,赫連煜這夜也沒有宿在雲海別院,策馬出去喝了半宿的悶酒,第二日上朝時候,身上都還帶着宿醉的酒氣。

接下來的時間裏,秦樂窈還是跟往常一樣往返在無乩館和沉香酒莊之間,她熱衷于充實而忙碌的感覺,一點一點慢慢将聲譽和口碑拉回來。

那日之後,赫連煜便一直再沒來過雲海別院,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秦樂窈從侍女口中得知,骁騎将軍這些日子閑暇時候經常出去喝酒,有時候回來督辦軍務,身上都是一股濃厚的酒味。

對此秦樂窈并不在意,這原本就是她所期盼的本意,這番刻意的冷落僵持,為的就是想要遏制貴人投入在她身上的念想,雖然不知道能起到多大的效果,又會給她帶來怎樣的後果,但她不願意坐以待斃,這是她唯一能夠自救的方式。

最好是,能徹底将她這不識相的小卒給抛諸腦後,待到兩年期滿,她便能悄然離場。

赫連煜有快一年的時間沒有大駕光臨水雲樓了,臺上的幾個戲子在唱着,旁邊的康兆和一邊跟着搖頭晃腦一邊嗑瓜子,瞧見身邊的男人興趣缺缺地在閉目養神,調笑道:“哎呀赫連兄,怎麽愁眉苦臉的,你這自從把那位秦老板帶在身邊之後,平日裏連個人影都見不着了,這好不容易能約出來一趟,來來來,喝酒。”

“少聒噪。”赫連煜昨晚上喝多了,現在頭正疼着,閉眼蹙眉斥了他一句。

康兆和也不惱,丢了一手的瓜子殼,湊過來打探道:“我說赫連兄,你這,不會是情場失利傷着情在吧?”

“你找死?”赫連煜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

“哪能呢。”康兆和跟他嬉皮笑臉,“小弟這不是關心你嗎,哎,這世上女人環肥燕瘦那麽多,這個不懂事不知道讨主君歡心,那就換一個呗,小弟這就給你安排上。”

康兆和興致勃勃地往外跑了一趟,再回來的時候,就把水雲樓裏各種漂亮姑娘都給招了進來。

“來來赫連兄,你看看,白老板可真夠意思,知道是給你挑的,把所有登臺表演的色藝雙絕的,都給叫來了。”

白鳳年是個人精,要真能借此機會塞個人到赫連小王爺身邊去,那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砸身上了,一邊調笑說着場面話,一邊招呼着美人們排好序,那場面,跟選妃似的。

但看臺上面的赫連煜卻是連眼皮子都懶得掀開。

康兆和的視線流連着,一眼看中了其中一個氣質清絕個頭高挑的姑娘,抱着一把六弦古琴,就這麽乍一眼看過去就跟那秦老板是一個類型的。

他激動拍了拍身邊的赫連煜:“赫連兄你看看這個姑娘,這就是你中意的那種清冷的樣貌,你睜眼看看,小弟保證你眼前一亮。”

赫連煜被他叽叽喳喳吵得頭疼,一睜眼,那谪仙般的琴女已經被白鳳年推到第一個來了,抱着古琴施施然給他行了禮:“草民請大人安。”

這身段氣質,這樣貌類型,實在酷似秦樂窈。

赫連煜這一瞬間腦子裏回蕩的全是她那些誅心言論,越看越來氣,一腳蹬翻了前面的椅子,“全都滾出去!”

白鳳年起先見他定睛還當作有戲,不成想貴人的心思難猜,不敢繼續觸他黴頭,趕緊又招呼着姑娘們離開,“小王爺息怒,草民這就走。”

“這……哎呀赫連兄、”康兆和也沒想到他氣性這般大,剛一張嘴想緩和兩句,就被赫連煜一記眼刀掃過去:“再呱噪你也滾出去。”

“……”康兆和做了個閉嘴的手勢,老實了。

臺上的戲曲還在唱着,花旦轉了三個來回,吊着嗓子唱到:“你與我,濃情蜜意,山盟海誓,到頭來,卻是無名無份……”

“郎啊郎,你叫我,如何信你,如何信你……”

鑼鼓聲清脆悅耳,仰躺着的赫連煜慢慢掀開了眼皮,又聽得小生回唱道:“你若與我,兩情相悅,又何曾在意虛名,你我身份,世俗不容,但我與一顆真心……”

“休要再言、”花旦嗓音尖細打斷,“休要再言啊,你我今日,便就此別過……”

赫連煜起了身,蹙眉凝視着臺上那拉扯周旋的兩人,沉聲道:“這唱的什麽東西?”

康兆和一愣,以為他是不喜歡聽,解釋道:“赫連兄不喜歡的話,我叫他們換一出,或者幹脆換些歌女上來唱小曲吧,這兒好像有旻淮那邊過來的琵琶謠……”

“不是,我問他們唱的這是什麽。”赫連煜追問道。

康兆和此時才反應過來他問的真是內容,解釋道:“商女記啊,很有名的一出戲,講癡情女和負心漢的。”

“負心漢?”赫連煜眉頭皺得更高了。

“是啊,就一個有妻有子的官宦子弟出去游江南,與個商女一見鐘情,許諾會帶她回府去,後來覺得從商女這抛頭露面的身份有失他的臉面,一拖再拖,耗了姑娘三年,最後一刀兩斷,那商女心灰意出家去了。”

康兆和怕觸他黴頭瓜子,話不敢說瓜子也不敢磕,現在好不容易能說話了,緊着問道:“怎麽了赫連兄?”

赫連煜沒應聲,沉默半晌後,往他肩膀随意拍了一下,“你接着看,我有事,先走了。”

康兆和摸不着頭腦,“诶?這就走啦?赫連兄慢走。”

已經夜深了,外面的月色正濃,這些時日天氣好,白日裏出太陽,雪也都化了,夜風雖然還帶着寒涼之意,但已經不似之前凜冬時候那般割人臉皮了。

秦樂窈剛剛沐浴完,身上披着寝衣在屋裏算賬。

算盤珠子上下撥動的聲音在這夜深人靜時候格外清脆,忽然,秦樂窈停下指尖,她聽見外面有些腳步聲的動靜。

很細微的,踩過積雪的聲音,停在了她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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