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上
01.
黃昏日落，瓢潑大雨。
靜安街頭有個小巷，名曰烏衣巷。
小巷裏的屋檐下牆角處有一小片翠綠的青苔，雨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蕩漾起一圈圈水波。
一雙潔白的球鞋走進小巷，輕輕避開漫天灑落的雨滴，靠着屋檐下走。
那雙球鞋停下來了。
沈淳微微用一只手遮着頭，另一只手裏提着一個黑色書包，透過層層交疊的雨幕，終于看清了一個靠牆站着的人。
秦奕散漫的倚着身後已經脫落了石灰的牆壁，雨水打濕了褲腿，他右手的手指間夾着一根吸了半截的煙，顴骨處有一塊淤青，下巴上還破了一道有些深的口子。
看着沒多少狼狽，倒是顯得有些孤寂。
沈淳頓着的步子猶豫不決，可對方已經看過來了。
秦奕看到他時并沒有露出多少吃驚，而是低下頭去輕輕笑了笑，像是無可奈何，像是自嘲，而後又鬼使神差的掐滅了煙。
沈淳從小身子不好，還有遺傳性低血糖，再回家晚了的話外婆一定還會擔心。他思來想去，從書包的側夾裏翻出了一個創可貼，邁着腳步走了過去。
秦奕見他走過來也沒說話，自顧自的用手背抹了把唇邊的血跡。
“放學了？”“又打架了？”
兩道聲音同時出口，又同時頓住。
秦奕輕笑，示意沈淳先說。
沈淳“嗯”了一聲道：“你呢？”
秦奕望了眼滿是雨幕的天空，用腳踢了顆旁邊的石子，啪嗒一聲滾出去好遠，停在一小灘水窪裏。
他狀似不經意的道：“也沒什麽，上次順手幫了個人，被隔壁職高盯上了。”
沈淳抿着薄薄的唇瓣，深深的看着他。
秦奕有些後悔自己以這副殘破相示衆了，他朝人一挑眉，頗為痞氣的一笑，“怎麽？我做什麽了要你這樣看着我？”
沈淳沒再搭理他，創可貼往他手上一扔轉身就繼續往前走，秦奕在他後面看着也沒追沒問，直到人消失在小巷拐角。
雨依舊在下。
他收回視線，低頭看着手中薄薄一片的創可貼，只覺得這可能是他一天中，經歷過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02.
“外婆，我回來了。”沈淳推開家裏的門，果不其然看到外婆正拿着傘在堂屋的門口站着。
“小淳今天這麽晚呀，外婆正想去找你。衣服濕了吧？快去裏面換上。”宋詩蓮今年80多了，鬓發斑白，說話總是慈祥和藹。
“外婆你別亂動，快回房間歇着，我自己去換就行了。”
“好好好，”宋詩蓮答着，又想起來了什麽事，朝沈淳道：“外婆前幾天見秦奕那孩子在外面吃好幾天了，昨晚還見他在咱家門口站着，他父母經常不在家，沒出什麽事吧？”
沈淳冒着雨将一盆花抱進屋內，聽見宋詩蓮的話後擡頭，“他啊……也沒出什麽事。”
就是又和人打了一架。
這事當然不能跟老太太說，不然又要引外婆胡思亂想了。
03.
夜色降臨，雨停了。沈淳突然想起他外婆的話，他從屋內走到院子裏，打開了大門。
巷子口有一盞昏黃的路燈，借着昏暗的燈光，他家門口果然站着一個身影。
“……你在這幹嘛？不回家？”
秦奕一愣，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
“不想回。”
家裏太黑，太空曠了。
沈淳無可奈何，畢竟秦奕這樣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片刻後，他道：“進來。”
至此，秦奕被沈淳收留了一晚，又蹭了一頓早飯。
04.
和自己的“死對頭”兼鄰居在同一個班級是什麽體驗？
秦奕十惡不赦，打架鬥毆，沈淳待人溫和，性格沉穩。
于是經常有人拿他們兩個作比較。
“這樣的兩個處在兩個極端的人，不是死對頭才怪吧？
曾經的沈淳也一直認為，他們就會是向別人所說的那種關系。
可有些事情是會變的。
那時課間跑操，沈淳氣色很不好，直接突發低血糖暈倒在操場草坪上。周圍的同學都圍在一起不知所措，有幾個跑去喊老師。
只有秦奕嘴裏叼着棒棒糖緩緩從旁邊走過來，周圍同學看着他臉上挂彩的樣子都很怕他，不自覺的讓開一道路。
沈淳是被秦奕背到醫務室的。
他醒來的時候，校醫并不在旁邊，而秦奕這樣坐在他病床的對面，對着自己臉上的傷塗碘伏。
“要說謝謝。”秦奕對他說。
若不是時機不對，真的感覺這人還挺不要臉，但沈淳承人之情，只覺得死對頭什麽的……本來就是外人覺得。可現在呢？算了，不存在了。
“謝謝。”
05.
也不知為什麽，後來的沈淳不喜夏花如縷，不愛風花雪月，卻獨獨對雨季情有獨鐘。
醫生總建議他要多鍛煉，提高身體素質，沈淳記心裏了，每次大課間都會在操場跑步。
可他感覺這确實是需要一點天賦的。他沒跑兩步就開始喘，眼前有些發黑。
“不行了就停下來，硬要逞強不會有好處。”秦奕不知什麽時候跑到了他的旁邊，和他并排。
秦奕又朝他懷裏扔了一個小東西，沈淳下意識伸手接住。
一個棒棒糖。
“別這麽看我，照顧病患而已，需要寫上‘低血糖專用’嗎？”
沈淳沒接他的話，站在原地休息了一會兒，撕開糖紙，天氣炎熱，糖已經有些化了，含在嘴裏甜膩膩的，他感覺整個人都好了不少。
接下來的20分鐘，秦奕一直都在他的旁邊。
“雙臂要擺起來，胳膊不要夾太緊……別一味的向前沖，要勻速。”
秦奕在學校裏摸滾打爬慣了，教起人來也是毫不含糊，沈淳倒還聽得認真，他之前由于身體原因沒怎麽鍛煉過，這次也算是受益匪淺。
秦奕在草坪上散步，“考試是要考體育的，你初中不重視，那時候怎麽過的？”
“奮力一搏。反正……總比不參加強。”
秦奕沒問他結果如何，只是道：“提前預祝你未來體考順利，最起碼要比上次強。”
06.
歲月匆匆流淌，從不為任何事物而停下腳步。
已經入秋，楓葉火紅，像極了人間的燦爛煙火。沈淳伸手接住一片落葉，準備回家後夾進書頁裏做一個書簽。
幾乎他每一次有事情出去回來後，秦奕總是會出現在他家門口。
不敲門，不打擾，有時他不回來，就這麽靜靜的站着，一站，就是一整天。
沈淳進了小巷口，隔着好遠就看到了他。
秦奕順手把煙掐了，手插進兜裏，半邊身子靠在牆上，等他走過來。
“怎麽不進去？”沈淳問。
“這個時間，我估摸着婆婆應該在睡覺。”
秦奕瞥見了他手中的一抹紅，“這是什麽？”
沈淳攤開掌心，“楓葉。”他想了想，示意秦奕伸出手，“路邊看到的，正好落進我懷裏，送你了。”
秦奕對着楓葉看了半晌，突然間問他：“有什麽辦法可以讓這種東西保存嗎？”
沈淳略一思考，“做成标本或書簽，都可以。”
秦奕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秦奕。”沈淳突然喊他。
“怎麽了？”秦奕擡頭看向他。
“把煙戒了吧。”
07.
沈淳最近總是喜歡看窗外，陽光如縷，一層一層的透過雲層投射進來。
“沈淳，這個題怎麽做啊？老師講的太快了，我沒太聽懂。”後桌腼腆的湊過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這個題啊……”沈淳手裏拿着黑色素炭筆，向人示意，“介意我畫一下嗎？”
“啊！不介意不介意，你随便畫。”
“應該在這兒，作一條輔助線……”
裴宜聽得認真，她只覺得和這樣的人在同一個班簡直是太好了。
……
“……好，就是這樣，再把旁邊的公式推導出來就好了。”
“謝啦。”裴宜拿起試卷，又瞅了眼旁邊的草稿紙，“這個我可以拿走嗎？閑着沒事還可以再看看。”
“當然。”沈淳答。
後面的課桌被人拉的發出一聲響，随後，一只粉紅包裝袋的棒棒糖掉進了沈淳的懷裏。
秦奕一臉坦然的走過來，手裏還拿着練習冊。
沈淳：“你幹什麽？”
秦奕挑了挑眉，“別對我這麽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對你做了什麽呢。”他在沈淳的前桌坐下，将練習冊推到他面前，修長的手指指着一道題，讓人只感覺被陽光晃了眼。
“這道題，怎麽做？”
沈淳愣愣的看了他兩秒，秦奕托着下巴朝他笑，“喂，別看我，看題。”
沈淳無奈，“知道學習了？”
他本以為秦奕會否認，可對方毫不猶豫的承認了。
“是啊。”
“為什麽？”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連沈淳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他臉上一僵，可說出去的話是收不回來的。
秦奕默然看了他半晌，才緩慢地開口，“我也不知道。”
只是有時候會想，或許……能走進你的世界去看看，似乎也不錯？
08.
秋去冬來，楓葉樹上不再火紅，像極了時光匆匆不再回頭，這也就意味着，一年快要到頭了。
高三寒假，沈淳的身體有所好轉，還能出門去和同學打雪仗。而秦奕則像是坐上了穿雲箭，成績一次比一次高，卻離他想去的那個世界，還有好遠好遠。
老人家一到冬天就不太愛動，宋詩蓮總是會搬一把搖椅在院子裏，聽着戲曲，看初雪消融，等枯木逢春。
“外婆。”秦奕踏着積雪走來，口中哈出白霧。
宋詩蓮原本正聽着戲曲昏昏欲睡，此時打起精神坐起來，“小奕來啦。”
秦奕點點頭，“我剛才在街邊看到了賣糖糕的，想着您和沈淳應該喜歡吃。”
宋詩蓮笑着，“我老啦……小淳應該會喜歡，他在房間裏呢，快進去吧。”
他敲門進來的時候，沈淳正靠着床頭看書。窗外光線清澈，少年眉眼疏朗，歲月靜好。
秦奕不忍打擾，邁着步子輕輕走過去，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和沈淳一起，向書籍陷了下去。
09.
夜色涼如水，清風拂面，明月皎皎。
“沈淳，你出來！”秦奕沖着門喊，“請你看煙花。”
沈淳放下手中的書，慵懶的穿着棉拖鞋走了出去。
宋詩蓮正靠着堂屋的門站着，沈淳走過去給她披一件衣服，“外婆，小心着涼。”
秦奕不知從哪兒搬來的一箱煙花，他搬到離門口不遠的位置，熟練地拿出打火機，點燃燈芯。
“外婆，怕刺耳就捂上耳朵。”沈淳說。
火苗順着細線繩燃燒，“刺啦——”一聲，一團耀眼的光芒迅速上升着，打破了夜晚的寧靜。綻放間的花火，明明暗暗，那一瞬間，仿佛全世界都是屬于它的。
人們常說，心有靈犀的人總是會視線相交的。沈淳鬼使神差的看向了秦奕，卻發現對方早已注視着他。
沈淳被這種怪異的氣氛弄得說不出話，他聲音大了些，“你不看煙花嗎——？”
秦奕只是笑，“看啊。只是……”他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
“煙花沒有你**——”
最後幾個字被煙花的聲響吞沒，如同一個無法述之于口被人聆聽的秘密。
最近兩年，秦奕只見過他的父母一次，可他再也不覺得孤獨了。
因為有人會和他一起。
“新年快樂——”
10.
年少不知光陰好，明媚清晨，沈淳擡頭看了眼懸挂在牆上的日歷，已然快要到高考的日子。
真奇怪，這明明是他曾經最想逃離的時光，可現在……卻又有些留戀了。
拍打籃球的聲音穿過庭院，飄進他的耳朵裏。
秦奕逆着光走進來，擋住了半邊太陽。
沈淳抱着自己最心愛的那本書走出門，在秦奕不明所以的目光下，塞進他懷裏。
“送你了。”沈淳說：“最後幾天，也要好好學習。”
秦奕帶着深深的目光看了他半晌，道：“其實我有些別的事情。”
“什麽？”沈淳問他。
“高考完後，我再告訴你。”
11.
沈淳在校內的最後一節體育課，依舊是以高劇烈的體操運動結束。課間休息時間，他看到了秦奕和其他幾個男生正在互相遞礦泉水。
天氣炎熱久了便更覺口渴，此時那一瓶瓶冰水就更顯得尤為可貴。
他眼見着秦奕和幾個人發完了一排又一排，終于輪到這兒。
秦奕卻把越過他，先遞給了他後面的同學。
沈淳不明所以，還沒等反應過來手中卻又被人扔了一個別的東西。
掂着不沉，卻很特別。
他擡頭看秦奕，卻見他随意開了一瓶礦泉水遞給他，自己則又拿了一瓶。
秦奕朝他笑，用只有那兩個人聽見的聲音說。
“女生有棒棒糖，男生是礦泉水，不過抱歉了，他們的是冰的，而你的是常溫的，但，我做了賠禮……”
沈淳看着秦奕一個人在那兒壞笑。
“巧克力只有你一個人有。”
12.
後來，高考如期而至。
沈淳換了一雙帆布鞋，在街邊漫步，看着承載了他無數年少歲月的小巷。
那天很熱，秦奕從拐角處跑出來，一把将帽子扣在沈淳的頭上。他像往常一樣，拉着沈淳在巷子裏奔跑，然後停在一片樹蔭下。
“高考加油。”他說。
“你也是。”沈淳笑着答道。
陽光爽朗，少年璀璨。
年少悠長，夏日瘋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