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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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青衣巷。

入了秋,雨水愈是連綿不絕,淅淅瀝瀝的小雨細如銀線,将斷橋上空籠起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白霧。輕霧缭繞這整條街巷,即便是下雨天,琳琅居門前亦是絡繹不絕。

“阿懷姐姐,你今日也來青衣巷啦。”

“是呀,這琳琅居一連閉門了十餘日,終于出了新的香料子。這不,姐姐妹妹一聽說琳琅居開了門,都冒着雨過來排隊呢。妹妹身上這是什麽香,真好聞。”

“這是琳琅居的‘洛神花衣’,我還有一小瓶未用完,阿懷姐姐若是喜歡,我回去拿些送給你。”

“那真是多謝妹妹啦!”

淡淡的香氣夾雜着空氣間清新的雨水味道,充斥着整條小巷。

琳琅居是兩年半前,在青衣巷開起來的。

起初,大家還以為這是家不起眼的小店,可随着時間的推移,這家店的生意越來越紅火。琳琅居中的香料,不但味道好聞,更有寧心養神之效。可無論生意如何紅火,那店家卻從不招收人手,春來秋去,琳琅居始終只有一名女子。故此,琳琅居一個月開不了三回門,每一次都是人滿為患。

也正是這個原因,讓不少人對這名善制香女子産生了好奇。

每每迎客,她都是戴面紗示人。

薄薄的一層輕紗,恰恰擋住了女郎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清澈美豔的眸。即便只能看見對方的眼睛,但也不難推量出來——這位琳琅居的小娘子,定是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

“聽聞,她并不是這裏的東家,琳琅居的東家是個男人。”

“是個男人,那男人可會制香?”

“不知道……不過那男人好像是從京城來的,每年就來琳琅居一兩次,基本上待待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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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泠微垂着眼,手上打包着香料,對外界的談論充耳不聞。

這是她來到江南的第三個年頭。

剛來到江南,她身無分文,季徵便資助了她銀兩,在青衣巷開起了這間香料鋪子。季徵出錢,她出力,雖說名義上她是在替季徵做工,可對方根本不在乎她琳琅居的這點利潤,每年只是捎帶意思來上一兩次,邊游山玩水,邊與她談論皇城的大事。

她假死那天夜裏,煜兒提着劍,又闖了一次長明殿。

步瞻未躲開,被煜兒手中鐵劍所傷,在安葬完“她”後,去行宮休養了半月有餘。

回來後,他沒有對煜兒動怒,反倒像是忘記了這回事,又為太子煜請來天下名師。

自行宮回來後,步瞻似乎也養好了心病,依舊雷打不動地上朝,表面上雲淡風輕。

他将前朝之事處理得很好。

他動了殷家,查抄了殷家全部的家産,數不清的真金白銀盡數進了國庫。聽聞他查抄殷家的那天,殷氏發了瘋般從鐘毓宮跑到長明殿,她跪在長明殿外,哭得肝腸寸斷。她的額頭磕得盡是血印,一聲聲哀求着,坐在殿內的天子始終未曾打開過殿門。

直到第二日,他上朝時,看到幾乎要哭暈過去的殷淑媛。

她未束發,頭發披散着,看見他人,掙紮着上前去抓他的衣角。

步瞻神色平淡無波,走下宮階,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殷绫兒哭得眼睛紅紅的,整個身子亦顫抖不止,對方質問着他,為何要将萱兒送到她身側。

就這一眼,男人腦海中登即閃過另一張臉。他眼中情緒變了變,令人将其拖下去。

殷氏再像她,卻始終不是她。

他看似平淡地接受了永遠失去她的事實,依舊上朝、批折子、處理着各種政務。

他未流過一滴淚。

只是偶爾,路過藏春宮時,他會看着滿院子破敗的桃花樹,微微出神。

他命人往藏春宮種了許多桃花樹。

可無論宮人再怎麽努力,那些樹依舊不能在藏春宮發芽開花。

春去秋來,四季更疊。他不知換了多少批桃花樹,卻無一棵樹能在藏春宮的土壤裏活下去。

他知道,這些桃花,可能這輩子都不會開了。

宮裏的桃花相繼凋亡,整座皇城,竟再無一朵桃花。之後,皇上命人封鎖了藏春宮,自此藏春宮外,又多了許多條禁道。

鐘毓宮通往藏春宮的、青行宮通往藏春宮的、靈華宮通往藏春宮的、清靜宮通往藏春宮的……

還有,

長明殿通往藏春宮的那條路。

他不再敢踏上那條路。

除了步瞻,還有阿衍的消息。

他駐守邊關,屢戰屢勝,成了人人聞之膽寒的姜小将軍。聽到這兒,姜泠十分欣慰,季徵的話語頓了頓,卻和她說:

“去年,我曾見過姜小将軍一次。”

“他說,四年之前,他之所以願意駐守邊疆,是因為皇上答應過他,只要他能夠收複北關,便放你離開皇宮。”

彼時她正被步瞻囚禁在藏春宮內,暗無天日。

正說着,院子外傳來敲門聲。姜泠放下茶杯,起身去開門。

來者正是青衣巷的教書先生,他叫薛才瑾,估摸着二十出頭,模樣清秀,是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

他手裏抱着一筐魚。

見了姜泠,薛才瑾立馬将懷裏的魚筐遞上去,二人對視的那一瞬間,男人面上浮現出一道可疑的紅暈。他輕輕咳嗽了兩聲,有些不自然地道:

“這是……我今日與友人垂釣,釣來的一筐魚。上次姑娘提到過想吃這邊的鲈魚,我便挑了幾條個頭大的鲈魚,來、來送給姑娘。”

聞言,她想了想,自己與鄰家大嬸閑聊時,确實提過一嘴這邊的鲈魚好吃。

未曾想,這雨剛一停,薛才瑾便釣了滿滿一大筐鲈魚送上門了。

對方無意瞟了眼她身後,發現院內還有人,便立馬道:“季公子,您又來了,好久不見。”

季徵認得薛才瑾。

對方是個溫和老實的讀書人,書讀得很多,字畫也都不錯。季徵曾提點過他幾句,薛才瑾立馬對他肅然起敬,他很憨厚,也很良善,對姜泠還有種不一樣的情愫。

季徵拱手,也朝薛才瑾作了個揖。

似乎怕被姜泠拒絕,薛才瑾将魚筐放下便跑。

新鮮的鲈魚,在筐簍裏活蹦亂跳着。姜泠追不上那人背影,只好無奈地彎下身,将這筐魚抱到院子裏。

季徵坐在院內的石桌旁,有意無意地評價道:

“他人不錯。”

她知道對方在說什麽,将魚筐放好,低低應了聲“嗯”。

季徵懶懶地掀了掀眼皮,“不考慮?”

姜泠誠實地搖搖頭。

見她這般,季徵也只是笑笑,他輕呷了一口溫茶,說起正事來。

“姜泠,我準備在江南開一家畫館。”

“畫館,是像丹青樓那樣的畫館嗎?”

季扶聲點頭,道:“不必那麽大,開間小一些。江南風景秀美,山水皆可入畫,我想在這裏多待一陣,順便開一間畫館。只不過我并非在江南久居,日後回到京城,還需要你幫襯着打點。所以我想來問問你的意思,如若你願意再經營一家畫館,我願讓你做這畫館的東家。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的聲音平緩,眼神十分真誠,看着她道。

若說她開這件琳琅居,是為了維持生計,那麽再開一家畫館,則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聞言,姜泠只是思索了片刻,繼而鄭重其事地點頭。

見她同意了,季扶聲眼中也露出欣喜的光,他将茶杯放下,快意道:

“好,那我們明日便去看看地盤。”

翌日。

南金街。

此處乃江南最繁華之地,着名的伊君樓和十三酒館便坐落在此處,人來人往,繁盛無比。

為了使看盤更方便,姜泠特意換上了男裝。

她跟在季老師身側,朝南金街走去。方看了沒多久,迎面撞上季徵的好友。

季徵名揚四方,在江南也不乏有諸多畫友酒友,其中大多都是江南的貴公子,家纏萬貫,風流纨绔。

被拐去伊君樓的那一刻,姜泠無比心慌。

她從未踏足這等煙花柳巷之地,更何況,還是跟着這樣一群男子。

季徵在她身側,壓低了聲,安撫道:“這名錢公子是江南有名的富家子弟,手底下有南金街的不少地盤,等我今日把他喝倒了,騙上一塊地過來。”

姜泠無奈,只好低下頭,默默跟着這一行人走了進去。

乍一走進樓,撲面而來的便是一陣胭脂俗粉味。

成日制香,她對這些香料極為敏感,刺鼻的脂粉嗆得她咳嗽了幾聲,季徵轉過頭,遞過來一塊幹淨的素帕。

還未走進包間,姜泠忽然嗅到了一陣熟悉的清香。

這香味,正是出自她之手。

一側有人議論道。

“杏兒姐姐昨日可是去琳琅居了,今日便換了香,真是好生清甜。”

“正是琳琅居的‘洛神花衣’,怎麽樣,好聞罷。昨兒個我用着這香上街,可是迷倒了一位好生俊俏的公子。”

聞及,便有人止不住地笑。

“我們在伊君樓,什麽樣的俊俏公子沒見過,大街上随便一個路人,竟還能讓我們的杏兒姐姐這般癡迷。”

“那可不是随便一個路人,那公子一身雪衣,仙氣飄飄的,身後還跟了名侍從。我戴着帷帽與他擦肩而過,忽然被他攔了下來。待我摘下帷帽,他問我身上這香料出自何人之手。你們可不知曉,姐姐我在伊君樓這麽多年,從未見過這般俊俏矜貴的公子。那眉眼,那氣度,還有那腰間佩的那玉……只一眼,便瞧出是價值連城之物呢。”

“咱們江南還有杏兒姐姐未見過的公子哥兒?”

“聽那口音,他不像是江南人,似乎是京都人士……”

姜泠未聽見她們的話,與季徵一起上了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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