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42
相較于大堂,伊君樓二樓皆是雅間,也更為私密與安靜。
姜泠跟在季徵身後,與衆人一道走入二樓最裏側的那間包間。
乍一進門,便是一道香氣缭繞,姜泠放眼望去,只見四周挂滿了帷簾。如水般的輕紗從房梁上傾瀉而下,将整個房間分隔成了大大小小好幾個區域。唯有房間正中央空出來一片空地,擺放着玉笛琵琶等物。
她跟緊了季扶聲,擡手掀開那一方紗帳。
剛坐定,便有姑娘前來,替衆賓客斟酒。
這是姜泠第一次出沒這等風花雪月之所,周圍又坐滿了男子,不免十分忐忑緊張。季徵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不用驚慌。
“先喝酒,後談事。我讓人将你面前那壺酒換成了溫水,你只管跟着喝便是。”
聞言,姜泠點點頭,抿着唇聽話地應下。
剛喝到第二杯酒,便有衣着輕便的姑娘們魚貫而入。
或奏樂、或吟唱、或起舞。其餘的姑娘們掀開那輕如蟬翼的薄紗,面上挂着嬌俏的笑,紛紛朝簾子後頭的恩客們迎了來。
見狀,她下意識攥緊了手邊的酒杯,生怕那些女子圍上前來。所幸在其中一人挑起紗帳的那一刻,季扶聲及時伸出手,将對方制止。
那人步子微頓,立馬尴尬地愣在原地。
見狀,錢公子便笑。他俨然是喝得半醉,聲音醉醺醺的,舉着杯子道:“我的這位季老弟,平日裏不近女色,每每上這青樓來啊,都只是幹巴巴地喝這些美酒。罷了,杏兒,你上本公子這邊來。”
聞言,那名身穿煙霞色齊胸衫子的姑娘才稍稍緩回神色,她面上重新凝了凝笑,扭動着纖細的腰肢朝錢永元走去。
斟了酒,姑娘的纖纖玉手順着恩客的肩頭一路滑下,一聲嬌呼,杏兒姑娘已被錢公子攬入懷中。
“季老弟不解風情,不懂得溫香軟玉,本公子好好心疼你。”
又是一陣嬉笑聲,已然酒過三巡。
眼前的景象讓姜泠面色,幸好面前還有一道垂簾隔着,才未顯露出她的窘迫。
杏兒坐在錢永元懷裏,嬌嗔道:“公子嘴上說得好聽,都有多少時日未來看奴家了。從上個月十八號,到這個月二十五號,您是對奴家膩了還是煩了。”
“杏兒姑娘,這是哪裏的話。小爺我每次來伊君樓,哪次不是奔着我們大頭牌而來。瞧你這小嘴撅得,喲喲喲,都可以挂酒壺了。”
雅間琴音漸歇,琴娘換了支曲子,這使得那些調笑聲一字不落地入了姜泠的耳朵。
“什麽大頭牌,這伊君樓頭牌,哪裏能輪得上奴家。自從十七娘子身子好了,那些官人老爺們點着名道着姓、回回要十七娘作陪。錢公子,您可得多照顧照顧杏兒的生意啊。”
提到此,周圍不少人立馬兩眼放光:“十七娘的身子好了?”
“可不是嘛,”杏兒作出一副嬌滴滴的可憐模樣,捧着胸口道,“前陣子剛好,今日官人們前來伊君樓,正巧趕上了。”
又是一聲嬌喚,不過少時,房門口立馬多了幾個人。為首的弓着腰,對雅間內賠着笑:“各位公子老爺,今兒十七娘子剛被隔間的官人們要走,若是恩客們指定要十七娘子作陪,還需得——加點這個。”
對方做了個“加錢”的手勢。
要知曉,在座的各位,皆是家底殷實的纨绔之輩,平日裏最喜歡的,便是用銀子買快活。再加價了好幾次之後,雅間門口徹底安靜下來,所有人——除了季徵,皆屏息凝神,朝房門外望去。
千金一面,也讓姜泠十分好奇,她亦輕擡起下巴,乍一擡眸,便見一女子以團扇掩面,随着琴樂之聲緩緩而至。
她一襲水青色的衣,裙擺如輕緩的流水在地上迤逦開來,女郎身段窈窕,體态柔美,蓮足輕點,步步生花。
這是姜泠從未見過的“媚”。
她在京都、在皇宮,也見過不少美麗的女子,但她們大多是被無數條規矩教養出來的,舉手投足間流露着官家女子的端莊與娴美。而面前這位“十七娘子”,此刻雖是以團扇掩面,可即便看不見她的面容,那身段、那蓮步、那搖曳着的窈窕楚腰,無一不向衆人展示着她的媚色動人。
姜泠端着杯子,一時間,右手竟頓在半空中。
許是她看得太過于入神,以至于全然未曾發覺,當那女子邁入雅間時,季徵忽然變化的神色。
十七娘子邊起舞,邊卻扇。
袅袅樂聲随着水霧翩然起舞,蕩漾在女郎的裙角。待姜泠轉過頭,才發現自己身側面色異樣的季扶聲。
她放下水杯,問:“季老師,怎麽了?”
“無、無事。”
季徵抿着唇線,面色極不自然。
見他神色,起初,姜泠還以為自己多心。直到十七娘子一舞作罷,在敬酒之時被一名纨绔子弟纏上。
對方舉止輕.佻,一邊用言語逗弄着十七娘,一邊伸了手、不懷好意地往她身上摸去。
這等行徑,在伊君樓裏早已見怪不怪,十七娘欲迎還拒地躲了躲,下一刻便被那男子摟入懷中。她還未喊出聲音,正對面的簾帳內忽然傳出一道瓶盞碎裂之聲。
姜泠還未反應過來,驚愕地看到季徵已捏碎了杯盞。
酒水灑落一地,杯器四分五裂,一片狼藉。
十七娘微微眯眼,朝簾帳後望去。
四下一時靜默,過了半晌,輕紗被人從內輕掀開。
一名同樣身着水青衣衫的男子,從簾內緩步走了出來。
水青色相融,二人目光亦是相觸,女郎微微蹙眉,看着他掌心處被酒器所傷而流出的鮮血。
“你是何人?”
季徵用帕子拭了拭虎口,走到她面前。
男人垂下眼,不答她的話,只道:
“跟我走。”
“我為你贖身。”
聞言,不光是姜泠,在場之人皆是一驚。
此乃伊君樓,是江南赫赫有名的煙花柳巷之地,無論二人在榻上有多麽如膠似漆,可這裏的女子畢竟都是些過不了門的青樓女子。無論她是不是頭牌,無論她樣貌有多勾人,也鮮少會有恩客一擲千金、替這裏的姑娘贖身。
更何況,如今想要替十七娘贖身的,不是旁人,而是季徵。
一向只問琴棋書畫,不問軟玉溫香的季扶聲。
周遭又一時靜默。
十七娘以袖掩唇,“撲哧”笑出聲。她一雙美目微挑,潋滟着勾人的水光,只一瞬間,讓季徵腦海中浮現出一名少女清麗的影。
盈盈水邊,她一身青色粗衣,嬌俏喚他:“季哥哥——”
“季哥哥,你別畫這只鳥兒,快畫我。”
“季哥哥,你可要去京都考取功名?你什麽時候回來呀,娘親說,我翻過年便十五了,你……你回來後,會迎娶我過門嗎?”
“季哥哥,盈盈喜歡你,我想成為你的妻子。”
記憶與冷風一同呼嘯着,将人席卷。
季徵從記憶中跋涉,只見面前女郎輕輕一勾唇,眼底寫滿了質疑之色。
“公子,是想替奴家贖身?”
“是。”
“公子可知,想要為我贖身,須得準備多少金銀?”
“無論多少,”季徵道,“我都贖。”
如此之果斷,十七娘子神色頓了頓,她微揚起白皙的下巴,道:“公子想好了,你與我不過一面之緣,萍水相逢,便要為我一擲千金、散盡家産。如若你日後——”
“沒有如若,”季徵徑直打斷她的話,他的目光堅定,始終停在她身上,“在下在京都、江南皆有資産,不會虧待姑娘,也不會後悔今日所做之事。如若姑娘願意,今日我便可簽字畫押,将姑娘贖出這伊君樓。”
聞言,姜泠生怕他是被美色沖昏了頭腦,忙不疊掀了簾帳,跑出來。
“季老師。”
她輕輕扯了扯男人的衣角,壓低了聲,“莫要沖動。”
季徵定定地凝望着身前的女郎。
“深思熟慮,未曾沖動。”
十七娘子漸漸收住了面上的笑。
她擡起眼,凝視着身前同樣一襲青衣的男人,終于道:“為何?”
為何?
如此一擲千金,買下她這樣一個煙花柳巷之人?
季徵仍然不答她,只道:“姑娘願不願意與在下走?”
“我……”
“兩倍贖金。”
“你……”
“三倍。”
十七娘子面色微動。
季徵伸了四根手指:“四倍。”
“五倍。”
女子終于上前,忽然握住他的手指,勾唇一笑:
“成交。”
季扶聲在南金街又找了家客棧,将十七娘子安置下。
令姜泠意外的是,季老師當晚并未與那名青樓女子宿在一起,他贖下她,似乎并未為了男女之歡,接下來的日子裏,對方依舊帶着她看地盤、對那日贖下十七娘子的事只字不提。
他不提,姜泠也不好直接去問。
雖是心中疑惑,但她想,每個人總該有些屬于自己的心事。
自從那日開門迎客之後,琳琅居又歇了整整五日。
另一邊,青湖之上,一艘小船泛于湖心,拂起一陣水波微瀾。
談钊佩着長劍,立于雪衣男子身後。
他們是在七日前來到江南的。
此番主上帶着他從京都下江南,一方面是為了殷氏餘黨一事微服私訪,另一方面,則是來這山清水秀之地散散心。可自從前些日子在南金街攔下了一位姑娘後,主上似乎一直魂不守舍,就連泛舟時,也不知在思量些什麽。
談钊心中微微嘆息。
正想着,忽然有探子迎上前,對方先是警惕地觀望了下周遭,繼而恭敬道:
“主上。”
步瞻放下杯盞。
“這是您讓屬下所查的琳琅居。”
聞言,男人眉心稍動,他微微側過身,聽着下屬禀報。
琳琅居是三年前在青衣巷裏開起來的,鋪子的主人是一名男子,不知姓甚名誰,旁人也鮮少見到這位東家的影子。
步瞻垂下眼,瞧着湖面。水面平整,像是一面澄澈的明鏡,倒映出他的一雙眸。
三年前。
怎麽這麽巧。
談钊小心翼翼打量了自家主上一眼。
他跟了步瞻這麽多年,自然知曉主上在想什麽,可這幾日,他們去了好幾次琳琅居,一直未等到那家鋪子開門。
“主上,聽周圍人說,琳琅居每個月只開兩三次門,上一次開門是在五日之前,我們是回京,還是等到琳琅居下一次開門迎客……”如若一直等下去,怕是會耽擱前朝政事。
談钊剛說完。
男人緩回神思,頓了片刻,沉吟道:“不必等,回京罷。”
他知道。
她已經死了。
人死不能複生,即便那香氣的味道極像,也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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