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關瀾
20. 關瀾
Chapter 20 關瀾
20.1
關瀾其實一開始并沒有認出來,那是邵子謙。
沒有別的原因:邵子謙的變化還是很大的。
大二那年認識的時候,邵子謙跟在雷厲風身邊,笑容陽光開朗,身上有着一種屬于年輕人的朝氣蓬勃與意氣風發。
現在再看他,只覺得邵子謙整個人都變得沉悶寡言,儀态也沉下去,像一汪波瀾不興的枯井水。
直到趙子彥神色極其僵硬地叫了一聲:“哥……”
關瀾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趙子彥的表哥,不正是邵子謙?
她頗為驚訝地看看邵子謙,怎麽也沒能将這個人和自己記憶中的那個“邵子謙”對上號。
反倒是邵子謙身邊那人,關瀾想了想便認了出來:
那也是雷厲風出事前常與他玩在一起的好友,出事當天此人恰巧不在,因此躲過一劫。
因為沒有參與到案件中來,關瀾對這人的印象不太深了,只依稀記得,這人似乎是姓馮的。
馮看了她一眼,既似厭惡,又似忌憚,只是對着邵子謙冷笑了一聲:“早就告訴過你,你那寶貝弟弟,不僅成了‘歷史系的金花’,還是‘拿下了學生會長關瀾的男人’。”
馮這樣說,邵子謙只是怔怔地看着趙子彥,沒有說話。
而趙子彥整個人僵在原地,臉色蒼白,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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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一場鬧劇即将在眼前上演,關瀾卻沒有什麽情緒起伏。她淡淡地将視線收了回來。
“子彥,”她柔聲說,“我們也吃得差不多了,要不我們走吧。樓下有露天的陽臺天臺,聽說那裏看煙花也很漂亮。”
她一邊說着,一邊慢條斯理地将刀叉并起,收在餐盤的中央。
趙子彥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好”。
得到趙子彥肯定的回複,關瀾從容自若地用手帕按一按嘴唇,先打開化妝鏡,檢查了一下儀容儀表,然後才不緊不慢地收拾好手包,站起身來。
關瀾這樣站起來,趙子彥怔怔地,也站起了身。
關瀾心裏明白,趙子彥雖然外表看上去依然平靜,但他其實已經失魂落魄,只是機械地在随着自己動作。
雖然不合時宜,但她還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走吧。”
趙子彥“噢”了一聲,習慣性地低頭為她披好大衣,關瀾也動作十分自然地挽住了趙子彥的手臂。
這高雅的衣香鬓影的餐廳裏,兩個年輕人的容貌儀态都出挑,金童玉女般的一雙璧人,這樣施施然向外走,氣勢奪人。
不說邵子謙,連姓馮的公子哥,也被關瀾舉重若輕的态度震懾住,一時間停在原地沒有動作。
關瀾一眼也沒有看向馮與邵子謙。
直到走出了餐廳,兩個人走進電梯間,關瀾才松開了挽住趙子彥的手。
“我們談談吧。”她說。
20.2
莊州中心大廈有88層高,下方是娛樂與辦公中心,高層是高檔酒店住宅。
站在電梯前的時候,關瀾沒有像她說的一樣,向樓下的露臺下行。她伸手按亮了“上行”的電梯鍵。
趙子彥本能地想要逃避有邵子謙在的場合,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是亦步亦趨地跟随着關瀾走進了中心大廈向上行的電梯。
這是大廈特意建成的玻璃觀光梯,三面落地的玻璃,在夜色中一路向上直升而去。
關瀾抱着手臂站在落地窗邊,一語不發地俯瞰城市夜色,萬千繁華。
升降機速度很快,觀光電梯這樣疾速地上升,四周的景觀飛速下落,趙子彥無法控制地感到一種眩暈。
電梯停下的時候,心髒跟随着慣性懸起來,有一種失重的心悸。
他跟在關瀾身後走出電梯。
這是87層,中心酒店的VIP套房層。
關瀾輕車熟路地繞進酒店的走廊,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高跟鞋踏在柔軟的地毯上,一點聲音也沒有。
趙子彥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後。
拐兩個彎,關瀾回頭道:“到了。”
趙子彥低低地應了一聲。關瀾從手包裏拿出門卡,刷開酒店的8713號房間。
這是中心大廈的高級套房,除了可供兩人休息的卧室與盥洗室之外,還包括了起居室與簡單的開放式小廚房;房間的裝飾風格并不奢華,簡潔中透出一種考究的質感。
關瀾顯然并不是第一次使用這個房間了。她從容地将手包放在起居室的茶幾上,順帶拾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按了一下。
緊閉的窗簾緩慢地向兩側自動地打開,露出大幅的落地玻璃窗。
從87層俯瞰莊州夜景,比59層的餐廳更加高處生寒。
“坐吧。”關瀾說。
她自己在小沙發上坐下。趙子彥有些手腳僵硬地坐在了她的對面。
“聊聊吧,”關瀾笑笑,“關于你的表哥,邵子謙。”
20.3
當關瀾說:“聊聊吧。”
趙子彥悲哀地想:能聊什麽呢?
對于趙子彥來說,從高考之後,大姨哽咽地對他說:“你哥他,被人起訴了。”
家裏的境況就急轉直下。
那個時候,趙子彥剛剛結束高考,邵子謙正要步入大二,大姨與姨父本來很是欣慰,滿以為兩個孩子都出息了。
沒能想到,邵子謙被人一紙訴狀告到了莊州市法院。
“普遍襲擊罪……”趙子彥至今記得大姨說出這句話時惶惑的眼睛,“大謙這是要進去啊。”①
而大姨一家滿心惶惶地去探視邵子謙時,邵子謙只是絕望地流淚。
“我沒做什麽,”他說,抱着頭痛哭流涕,“是雷厲風,他說要教訓一下那個男的。動手的是林山亞和侯萬鑫,我只是拖住了那個女的不讓她過去。我發誓我沒動手,我沒動她一根毫毛。”
到最後,邵子謙嘴裏反反複複地,颠三倒四地,只是重複道:“我沒做什麽……我怎麽敢動手打人?我什麽也沒做啊。”
而趙子彥只是悲哀地看着邵子謙。
表哥并不是會主動揮起拳頭,對別人使用暴力的人。這一點趙子彥是相信的。
可是,趙子彥想,你到底還是參與了。
參與了,就是錯了。
再怎樣痛哭申辯,都沒有用的。
“因與前女友産生感情糾紛,四人犯案共同宣判”的判決新聞裏,這樣寫道:
被告人雷厲風犯普遍襲擊罪,決定執行有期一年二個月;其餘三名被告人依法判處一年至六個月有期不等。
邵子謙就在這個“其餘三名被告人”裏。
罰金,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開庭的費用……官司打了大半年,判決下來,大姨與姨父原本尚算小康的家庭,一下子就垮掉了。
家裏連房子都連夜變賣了,不再供得起趙子彥上大學。大姨抱着趙子彥,痛哭着說:“小彥對不起。都是大姨沒用,大姨對不起你。”
趙子彥只是回抱着大姨,拼命地搖頭,說“沒關系”。
高三的整個暑假,趙子彥沒日沒夜地打工,升入大一,依然堅持在做快餐店收銀員與家庭教師的兼職。
再加上歷史學系的獎學金,趙子彥放棄了自己的睡眠與社交活動的時間,總算攢出了自己的學費和住宿費。
這些事,他沒有和關瀾提起過。
怎麽和關瀾提起呢?
連身邊的知交好友他都不曾提起,趙子彥想,更何況是關瀾這個……“罪魁禍首”。
邵子謙曾在鐵窗後木然地說:“這件事,從登上社會新聞,輿情發酵,到速審速決,作出處罰,一步步,都有人在推波助瀾。”
這樣說,表哥咳嗽一聲,尚算平和的聲音裏還是難以自持地帶上了些微的恨意。
“不是季昀,”邵子謙說,“而是她那個朋友,微關電子的關瀾。”
這是趙子彥第一次聽見“關瀾”的名字。
“沒有關家的律師,沒有關家的財力,沒有關家的公關團隊……沒有關瀾,”邵子謙咬着牙齒,恨恨地說,“我什麽都沒做,根本不會落到這個境地。”
邵子謙說着,忍不住再次咒罵起雷厲風,連帶着咒罵關家,咒罵關瀾。
而趙子彥低着頭聽着,只是沉默。
他一直沒有說話。
當邵子謙罵累了,喘息着停下,趙子彥只是慢慢地擡起頭來,看着邵子謙。
表弟的眼神複雜而怔忡,邵子謙梗着脖子,和他對視幾秒,然後頹然地垮下了肩膀。
表哥慢慢地伸出雙手,顫抖着抱住了自己的頭。
“小彥,”他說,聲音痛苦,“你覺得我說錯了嗎?你也覺得我做錯了嗎?”
趙子彥沒有回答。邵子謙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是,我做錯了。”表哥哽咽道,“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這個人,有那麽壞嗎?這種程度的懲罰,真的是我應得的嗎?”
這句話和“雷厲風”“季昀”以及“關瀾”的名字一起,一度成為趙子彥的夢魇。
午夜夢回的時候,他都在問自己:
這種程度的懲罰,是表哥應得的嗎?
這種程度的懲罰,是大姨和姨父應得的嗎?
這種程度的懲罰,是他趙子彥應得的嗎?
他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回答“是”或者回答“否”,都無法說服自己。
趙子彥在半夜睜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找不出一個答案。
打官司手續繁瑣,完成司法程序需要時間,針對邵子謙的判決在趙子彥大一下學期的三月裏開始生效。
判決生效的當天,趙子彥木然地躺在宿舍裏,神色空茫。
當白雲帆說:“兄弟們,出去打球嗎?隔壁讀歷史的來約戰了。”
趙子彥說:“算我一個。”
他在籃球場上發了狠,不要命似的沖撞,扣籃,白雲帆驚嘆地向他吹口哨:“唷,老趙今天這是打雞血了。”
一場籃球打得酣暢淋漓,他們和鄰校的學生一連約了七天打球。
趙子彥每一天都通過打球将自己的體能耗盡,回到宿舍後,倒在床上就睡覺。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不該想的事,強迫自己規律作息,好好學習,認真生活。
只有這樣做,趙子彥想,那些負面的情緒才能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漸漸平複。
就這樣,他和室友們一起打球,吃飯,上課。然後再打球,吃飯。周而複始。
三月早春,天氣轉暖,微風習習,青春而朝氣蓬勃的男生們勾肩搭背地外出吃晚飯,開幾聽啤酒,時不時爆發出大笑的聲音。
趙子彥身處其中,讓自己的頭腦放空,讓自己沉浸入那樣的笑聲裏去。
他笑着,笑着,似乎真的已經忘記了自己生活中的煩惱。
就這麽下去也很好,趙子彥想。
生活不易,總要向前看。
他這樣想,然後,他們就在聚餐結束回宿舍的途中,聽到小路上傳來一聲女生的尖叫。
人煙稀少的小路,令人生厭的暴露狂,冷靜應對而智勇過人的女生——那時候,趙子彥不知道生活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麽。
直到白雲帆和女生交換了聯系方式。
然後,如同一聲驚雷炸起,趙子彥聽見白雲帆驚訝地說:“你是莊大的學生會會長……關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