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房子
房子
一整條河的冰面幾乎全部碎裂開來,河水開始流動了。
河像醒了,又像活了,大大小小的冰塊在水流中起伏,相撞,吵鬧極了。我站在岸上,穿着濕透了的褲子鞋子,看着眼前碎冰沉浮的河流,想起剛才的情景,終于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
我的寶貝,我的回聲,我珍珠色的蛋,它從我手裏滑脫,掉進浮冰的河水裏,再也找不到了。
我梗着脖子大聲地哭。這裏只有雪和冰塊,不會有人聽見我的哭聲,我卻比任何一次都哭得更傷心,更響亮;也許我的人生裏也再不會有比這一刻更難過的時候了。回聲掉在冰上的樣子,滾動的樣子,它落進冰水裏的樣子……每一個細節都在我的腦中反複出現。當時我幾乎就要伸手去水裏撈它。但我腳下的冰突然裂開,我的小腿全部沒進水裏,我只能看着它像塊石頭一樣飛快地沉入水底,轉眼就不見了。
冷風從我大張開的嘴巴裏灌進來,凍得嗓子發疼。褲子結冰了,流出的眼淚鼻涕也結冰了,臉上緊繃繃的,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熱乎的地方。我不得不稍微收起嘴巴,把大哭變成小哭。哭聲弱了之後,傷心好像也跟着變弱了。我看到之前丢的面包還在雪地裏,于是走過去把它們撿起來。我的行李全都和回聲一起沉到河底了,這些面包塊就是我此刻最後的幹糧。一想到這裏,我又傷心起來——我為什麽要做這樣的蠢事,弄丢了回聲,還弄丢了好多從家裏帶來的東西,創造士的圍巾,伊摩的靠枕,我最喜歡的小花傘都被我弄丢了;伊摩知道肯定會罵我,創造士也會笑我,可能連奈特都會瞧不起我。我越想越難過,又忍不住哭起來。肚子也開始餓了,我一邊哭一邊往回走,一邊把凍硬的面包就着眼淚鼻涕吃掉。我要回家去,把這些事老老實實地告訴伊摩,希望她能少罵我兩句。我看圖畫書上的故事都是這樣的:不管做了什麽,只要老實承認錯誤,就會得到原諒。
不是嗎?就算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只要在臨死前向神忏悔,也能升上天堂。我離大壞蛋可遠着呢。
走了一會兒,口袋裏的面包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吃完了,我的眼淚也慢慢收回去了。我停下腳步,發現周圍的景物變得有些不太一樣,我好像正身處一片樹林。我不确定這是不是我熟悉的林子,因為積雪的關系,一切都顯得陌生又熟悉。我朝遠處望望,看不到鎮子的鐘樓;再回頭望望,也看不到剛才那條大河。遲來的害怕又浮上心頭:該不會,這一次,是真的迷路了吧?
頭上突然有鳥叫聲響起。我仰起腦袋,看到一只山雀拍着翅膀從半空中飛過。奈特說過,鳥兒都很聰明,冬天找不到食物的時候,會飛到有人住的地方去——所以鳥朝哪裏飛,哪裏就住着人。
對,說不定這只鳥就是飛去鎮子上,去吃倒黴蛋的面包的!
我馬上追着那只鳥跑去。它飛得不算太快,黑黃相間的羽毛在雪地裏也很好認。我追着它穿過積雪覆蓋的灌木叢,穿過旗杆似的筆直的喬木,高大挺拔的松樹,奇奇怪怪的枯樁……它好像知道我在跟着它,總是往寬闊平坦的地方飛。有些鳥很壞,喜歡在樹枝間穿來穿去,奈特給我講過獵狗一路追鳥,結果被鳥引進樹叢,讓枯枝劃傷了眼睛的故事。這只鳥倒是沒有這麽幹,可它一刻不停地飛,飛了好一會兒,我快要跑不動了。終于,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山雀停了下來,落在一棵掉光了葉子的禿樹上。
它停了,我也停了。我本想喘口氣,誰知雙腿一軟,直接坐倒在地。四周還是積雪的山林,沒有半點人煙的樣子。看來這只雀子是只鄉下鳥,并不知道城鎮在哪,我很失望。
不遠處響起一片“悉悉索索”的聲音。我擡眼望了望,雪地裏好像有幾條毛茸茸的小尾巴在聳動。樹上的山雀又“吱喳”叫了一聲。我擡起頭,看到樹幹上釘着幾塊木板,排成一個簡陋的小臺子。我認得這個東西,伊摩的院子裏,還有創造士帶我去的林子裏都有這樣的木板,上面會放一個小碗,盛着給小鳥和松鼠的過冬的吃食。
果然,山雀攏着翅膀一蹦,跳到平臺上,低下腦袋啄起碗裏的東西來。剛剛在雪裏聳動的尾巴們也蹿上樹去了——是三只花栗鼠。它們圍着碗口擠成一團,鳥喙啄着碗底“叮叮當當”,花栗鼠的大白牙啃起堅果“咔嚓咔嚓”;這林子裏終于有些活潑的響動了。
我從雪地裏站起來,走到樹下,擡手撥開一只花栗鼠——它很生氣地用小巴掌打了一下我的手指——木板上放着一只陶土小碗,是我沒見過的款式,像随便捏來又随便燒好的,我很确定鎮上沒有這樣的陶器。
看來這裏離鎮子還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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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困惑。山雀來啄我,花栗鼠也跳來跳去,用毛茸茸的尾巴甩我的臉。我被弄得又疼又癢,火氣竄上來,揮手一巴掌把它們趕開,又一巴掌把陶碗掀翻。小碗“噗”一聲落在雪地裏,裏面的碎谷子小堅果撒得到處都是。山雀和花栗鼠立刻圍過去,“叮叮當當”“咔嚓咔嚓”,顧不上理我了。
——除了谷粒和堅果,碗裏掉出來的好像還有些別的東西。我低頭一看,是掰碎的面包。
我彎腰撿起一塊,它還是軟的,甚至有些濕潤,我稍微用力就把它捏扁了。這不太尋常——要知道,在這種氣溫下,我從家裏帶來的那些面包才半天工夫就凍得像石頭,獅子來了都咬不動。
但這些面包塊還是軟的。
說明它們不久前才被放在這裏。
可能剛剛才被放在這裏。
我立刻轉頭四下張望——沒有人影,沒有腳步聲,但灌木叢旁的積雪有被踩過的痕跡。我跑過去,撥開葉片,發現了一行快要消失的腳印。
果然有人來過,而且就住在附近。
我又振作起來了。奈特曾經告訴我,有些獵戶會住在人煙稀少的山裏,為了打獵,也為了護林;伊摩也給我講過山林裏的女仙的故事。我準備跟着腳印走過去看看。不管這腳印來自獵戶還是女仙,會給小鳥小獸準備吃的的人,一定不會是壞人。
走了一段路之後,地上的腳印越來越淺了,我想象中的住着人的小屋卻遲遲沒有出現。我努力不去胡思亂想,低着頭只顧走,把步子邁得飛快。突然我的腦門在什麽東西上狠狠一磕,眼冒金星,差點沒摔倒在地上。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我揉揉腦袋,揉揉眼睛,卻發現面前什麽都沒有。
只有積雪,灌木,淺淺的腳印……沒有任何能把我撞得頭暈眼花的東西。
不,并不是沒有。
我想起來了,同樣的事情剛剛才發生過。
我試着朝前伸出手,輕輕一摸。果然,指尖碰到了一塊透明的東西,是屏障。
這裏也有屏障。難道這裏也是邊界?
我糊塗了,一時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兒。我退開兩步,看看屏障上倒映出的雪景,又看看身後的林子:完全一樣,這裏有灌木,那裏也有灌木,這裏有腳印,那裏也有腳印,這裏有光禿禿的樹枝,那裏也有光禿禿的樹枝,這裏有一棟小房子,那裏也有——
不,那裏沒有小房子。
我眨了眨眼睛,又走上前去,盯着那面透明的鏡子仔細地看。我沒看錯,倒影中的林子角落,确實藏着一棟低矮的小房子。
我回頭看看身後,和倒影裏同樣的位置,只有半截被雪覆蓋的木樁。
這到底是倒影,還是透過鏡子看到的對面的世界?
我盯着鏡子,朝着那棟小屋的方向後退。我每退開一步,那棟房子就更小一些。一連退了好幾步,感覺自己快要走到小屋邊上的時候,我朝後伸出手去,試探着一摸——指尖傳來粗糙冰涼的觸感,像摸到了一塊石磚。
我扭頭朝身後一看,還是什麽都沒有。我又看看腳下,那半截木樁子正好杵在我身旁。
倒影裏的小房子幾乎要看不見了,但手指的觸感清晰又真實。我把手掌貼上那塊看不見的磚頭,順着它一摸,找到了一堵看不見的石牆。我轉身面向這堵看不見的牆壁,伸長手臂朝旁邊摸去。有牆的地方,就肯定有門,有門的地方,就肯定有人進出,不是嗎?反正我是這麽想的。
我摸着牆慢慢移動,還沒走出幾步,伸出的手指又碰到了什麽——是一個冰涼的金屬環,是門環!我立刻抓緊了它,揚起手臂,把門環往前用力一叩——
眼前的空氣突然裂開一道縫,像蛋糕被整齊地切開。一扇斑駁的木門自上而下地在我眼前出現,那個生鏽的門環正被我牢牢握在手裏。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松開手,然後聽見“吱呀”一聲,門開了。
一個女人倚在門邊,眼睛困倦地眨了眨,像是被從午夜的夢境中叫醒。我能感覺到她在打量我。她的視線散漫卻銳利,像紙,輕薄柔軟,但一不小心就會割傷皮膚。我有些緊張,剛要搜腸刮肚地找話來說,她倒是先開了口。
“還是被你找到了,”女人說着,打了個呵欠,把門大敞開來,“進來吧,又哭又叫的,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