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女人

女人

我跟着那個女人走進房子裏了。

進了門我才想起來這麽做好像不對,好像太莽撞了。伊摩一直跟我說,不要和不認識的人走。可是鎮上的人我全認識,第一次遇到“不認識”的人,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等我反應過來,身後的門已經關上了。

不過,這個人會給小鳥小獸準備吃的,應該不是壞人吧?伊摩也會給小鳥喂吃的呢。反正我想好了,要是情況不對,我馬上就跑。她沒鎖門,我看到了。

一走進屋子,爐火暖融融的溫度就貼上我的皮膚,木柴“噼噼啪啪”地燒着,空氣裏還有一股松脂被點燃的清香,我繃緊的神經不由一松,險些連眼皮都發粘了。我趕緊打起精神,警惕地四下張望。屋子裏的空間比我以為的要大一些,但東西堆得亂糟糟的,擁擠得像大減價時的雜貨店。地上鋪滿書本,書堆裏埋着茶幾,牆上長長短短歪歪扭扭地釘了好幾排擱架,瓶子罐子盒子在上面擠成一團,要是不小心碰到,肯定會雪崩似的掉下來。這要讓伊摩看見,她非把房子拆了,從地基開始徹徹底底打掃一遍不可。

我看了一圈,只有壁爐附近還比較空敞,但壁爐前的兩把軟椅也差不多被毛毯和靠墊淹沒了,像兩塊爬滿青苔的石頭。女人側過頭,用下巴指了指其中一塊石頭,大概是讓我去那裏坐下的意思。我就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在一把椅子邊沿放下屁股,坐好了。

“把你的衣服烤幹,可別在我這生病。”女人說完,轉身進了裏面的房間。我看到她探身鑽進一口壁櫥裏,上下翻找起什麽東西來。

她背對我了,我才敢仔細打量她。她的個頭和年紀都跟伊摩差不多,深褐色的頭發又厚又多又亂,像一團沒理順的毛線。身上的袍子和她的頭發一個顏色,好像是呢絨的,下擺和手肘縫了幾塊補丁,還零零落落地粘着幾撮奇怪的絨毛。我還在辨認她後背上那團到底是貓毛還是狗毛的時候,她伸手撓了撓腦袋,往頭發裏一揪,揪出一根長長的鳥羽來——我懂了,她是奈特說的獵戶吧,不然身上怎麽會有那麽多動物毛。

女人突然朝我回過頭,我趕緊挪開視線,專心烤火。壁爐生得很旺,火焰一跳一跳的,像條嚼閑話的舌頭。我才坐下那麽一會兒,濕漉漉的棉褲已經開始發熱了。于是我把腳也擡起來,靠近爐火,鞋底暖烘烘的,舒服極了。沒烤一會兒,鼻子裏突然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甜甜的氣味,我低頭一看,爐子角落的磚塊上放着兩個蘋果,已經烤得皺巴巴的。我趕緊把腳放下,挪到另一邊,離蘋果遠遠的。

那兩個蘋果色澤焦亮,實在誘人。果皮上大概還抹了蜂蜜,正在“滋滋”冒泡。琥珀色的糖汁順着皺褶流下來,映着火光,像抹了一層金子,看得我忍不住咽口水。

“想吃就吃吧,本來也是給你烤的。”女人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我一回頭,看到她端着一杯牛奶和一小碟餅幹走過來。我剛要伸手去接,她轉而把托盤往我旁邊的一摞書上一放,自己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我紅了臉,把手放下了。

女人看了我一眼,把餅幹遞過來:“你先吃這個吧。我的鍋小,一次只能熱一杯牛奶。”

我禮貌性地拿了一塊餅幹,小聲道謝,又在她的注視下禮貌性地吃了,緊張得連味道都沒嘗出來。女人也不再說什麽,在我對面的軟椅上坐下,順手撈起旁邊的一本書,翻開看了起來。我這才注意到她腳上穿了一雙麂皮軟鞋,鞋後跟已經被她踩塌了,像拖鞋一樣晃晃蕩蕩地挂在腳尖上。她就一邊看書,一邊轉着腳尖晃鞋子,晃幾下又伸手抓抓腳心;我要是這麽幹,非被伊摩罵一頓不可。

看女人沒有說話的意思了,我小心翼翼開口:“你怎麽知道我要來?你認識我嗎?”

“當然,”女人看着書說,“這裏的每個人都認識你。”

Advertisement

“這裏”是哪裏?是鎮子嗎?我不太信,又說:“真的假的?你也是鎮上的人?那你說說我叫什麽?”

女人從書上擡起眼來,笑了一笑:“我當然知道你叫什麽。倒是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應該叫什麽。”

她好像說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說。我還要問,她又自言自語地開口:“算了,現在這個時候,說了你也不懂。”

女人才剛說完,裏面的房間突然傳來一聲響動。她馬上放下書站起來,走去裏間了。我摸了摸肚子,剛剛那塊餅幹不吃還好,吃了下肚,反倒更讓我覺得胃袋空虛,餓得不行。我左看右看,伸手從火爐邊撈了一個烤蘋果——那女人都說了,想吃就吃,本來就是給我烤的,我盯上這蘋果已經很久了。

趁着女人還沒回來,我抓着蘋果大口咬下,蜂蜜順着嘴唇流進嘴裏,甜得我的牙齒都要化了。果肉也已經烤軟,蜂蜜代替水分浸潤了纖維,熱乎乎,香噴噴,像在吃一大塊甜甜蜜蜜的雨雲,雲裏滿滿的都是糖汁。只可惜還沒嚼上兩下,果肉就順着舌頭落了肚。我意猶未盡,三兩口把剩下的也吃完了。這是我又累又冷地走了大半天之後,吃上的第一個熱乎東西,我宣布它是這一刻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第二個蘋果也同樣被我消滅。吃完之後,肚子飽了一些,我舔舔嘴唇,嘴上手上全是黏糊糊的汁水。我想問女人有沒有可以擦手的毛巾,但她好像在忙,我也不好意思開口。我又四下一望,看到屋子另一頭的窗下有個水盆,于是站起來,走過去洗手。

水盆是陶土的,比我的臉稍微大一點,放在一個高高的木架子上,我要踮一下腳才能看到裏面。我扒着盆邊,伸長脖子朝裏面望。盆子裏果然裝了水,看起來很清澈,也沒有什麽怪怪的氣味,應該是幹淨的吧。于是我擡起胳膊,把手伸進水裏。

手指還沒碰到水面,盆裏的水突然沸騰似的冒起泡來。我吓了一跳,趕緊把手收回來。可是水溫好像并不高,盆裏也沒有冒出熱氣。我覺得奇怪,又踮起腳,伸長脖子朝盆子裏望去。

——水面不再是清澈的了,上面映出了一些畫面:有天空,有樹木,還有奇怪的高塔。那些塔是灰黑色的,非常高,可能比鎮上的鐘樓還高,它們排列得也很密集,也許螞蟻在草叢裏擡頭往上望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我又把臉湊近一些,看到了道路和行人。每個人手裏都握着一個黑色小方塊,他們專注地盯着它們,不停地擺弄它們……這些是什麽東西?路上的行人穿的衣服和我們大不一樣,但也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看上去既不是魔獸也不是妖怪,只是普通的男女老少在走路,說話,像我們一樣普通地生活。

這是哪裏?為什麽會出現在水中?

我又看到一些五顏六色的大盒子,它們在路上穿梭來去,比馬車還快。我才剛辨認出它們的形狀,突然心頭一凜,一股巨大的恐懼沒來由地瘋漲上來。我一下子透不過氣了,像被按進冰冷的深水裏——

“不要亂碰我的東西。”女人的聲音驟然響起。她的嗓門不大,說得也很慢,但我被吓得差點跳起來,連連退開兩步,險些把水盆也摔了。女人走過來,伸手把盆子扶正,又擦掉濺出來的水滴。她好像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我只敢盯着自己的腳尖。

“不要亂碰亂翻,”女人又說了一次,語氣很硬,應該是生氣了,“回去烤火,把衣服烤幹就走吧。”

我低了頭,老老實實回去壁爐旁坐下。她又遞給我一杯熱牛奶,讓我就着餅幹一起吃。我小聲說不吃,我不餓;她就提高嗓門又說了一遍。我只好接過她的牛奶沾了沾嘴巴,又拿了一塊餅幹,小口小口往嘴裏抿。

奇怪的事發生了,不知是剛才的烤蘋果打開了我的味覺,還是熱牛奶改變了餅幹的口感,盤子裏的餅幹突然變得非常好吃,又酥又脆,裏面還有軟軟的巧克力豆子,砂糖和麥粉的甜味裏摻進了一點可可豆的清爽的苦,再配上牛奶的醇厚氣息,我連吃了兩塊,一點都不膩,還想去拿第三塊。

“好吃?”女人依舊看着書,眼皮不擡。

“好吃,”我用力點頭,“這個餅幹是怎麽做的呀?我回家也想做來吃。”

女人嗤笑了一聲,嘴巴動了動,好像說了句“我哪知道”,我沒聽清。我又問她是誰,為什麽一個人住在這裏,怎麽會認識我,怎麽知道我會來,剛才水裏的是什麽地方,這裏又是什麽地方;她大概是被我問煩了,“啪”地合上書本,瞪我:“你怎麽突然那麽多話,不怕我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确實沒有剛才那麽怕她了。我想了想:“因為你給我吃餅幹,給我吃烤蘋果,還讓我烤火,還喂小鳥……”

女人又“嗤”地一笑:“吃了好吃的東西,就覺得別人是好人?你這樣的小狗可是活不長的。”

她一句話又說得我不敢做聲了。我想她也許是伊摩說的住在山林裏的女仙吧,書裏的女仙都會法術,都很漂亮,只是脾氣有好有壞——可能我正好遇上了一個怪脾氣的。我偷偷瞄眼過去,不料女仙正好也在看我,她的瞳仁是琥珀色的,像鷹。

“你可以回去了,”她說,“朝雪花飛來的方向走,看見樹樁就左拐,看見樹洞就右拐,不要亂跑,就不會撞到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是指剛才的屏障嗎?我又忍不住問:“這裏到底是哪裏,是世界的邊界嗎?”

對面的人把正在晃拖鞋的腳尖放下了。

“你為什麽這麽認為?”她反問我。

“因為我撞到奇怪的東西了,”我說,“像透明的牆,又高,又寬,又長,像鏡子一樣會反射周圍的環境——那是什麽?是用法術設置的屏障嗎?我想只有邊界才需要屏障吧,不然魔王又要打過來了,所以創造士才做了屏障來保護我們。”

我還沒全部說完,女人突然大笑起來,好像我說了個滑稽得不行的笑話。她笑了好久,笑得膝蓋上的書都滑到地上,腳尖上虛套着的麂皮軟鞋也掉了,肩上搭着的毯子也掉了,旁邊的書堆都差點被她前俯後仰地碰倒。

“……我說得不對嗎,”她笑得這麽張揚,讓我又窘迫,又生氣,耳朵都燙起來了,“那你倒是告訴我,那個究竟是什麽東西!”

女人慢慢緩過氣來,擦掉眼角笑出的眼淚。

“我的天,你居然被灌輸了這樣的故事。”她說。

什麽意思,難道魔王曾經攻打王國的事是假的嗎?

“倒也不是說這件事沒有發生過,”女人繼續說道,“只是你為什麽不反過來想想——那道透明的鏡子牆,到底是為了擋住誰?”

為了擋住誰?

難道不是為了擋住魔王和他的部下嗎?

總不至于,平白無故在那放個屏障,就為了不讓我出去——

我愣了一下。

……難道真是為了不讓我們離開鎮子?

仔細想想,遇到那道屏障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出不去了,走不了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我的想法很快就變成了“這是為了阻止魔王”“為了保護我們”,就像有人扒着我的耳朵,把這樣的念頭吹進我腦子裏一樣。

我也沒有親身經歷過魔王的事,只是從各種人口中聽說,從卡片上圖畫書上看到而已。魔王是什麽時候為禍人間的?太陽是什麽時候被他吃掉的?當時我在哪裏,在幹嘛?創造士說,失去太陽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全世界陷入了停滞的黑暗——為什麽我對這麽大的事完全沒有印象?

這些問題接連不斷地冒出來,像雨後樹根旁破土而出的蘑菇,我的腦子卡殼了,看着滿地的線頭,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思考。對面的女人又笑了一聲,我才回過神,想了想,重新問她:“那個屏障到底是什麽?”

“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麽想要過河。”女人說。

我猶豫了一下,把空心人,還有蓓絲的事,還有我之前想到的事告訴了她。創造士說過,現階段他們還找不到治愈空心人的辦法;但我想,找不到不代表沒有,也許多去幾個地方找找,多問問一些人,就能找到了呢?

“空心人不是病人,他們只是被鳥吃掉了記憶,”那女人說,“記憶是由過去的經歷構建而成的,失去記憶等于丢失了過去。而正是‘過去’決定了‘現在’。沒有了‘過去’,‘現在’也就不存在了,就像沒有基石,房子就會倒塌。所以失去記憶的支撐,空心人會慢慢失去意識和形體——不得不說,當初想到造出鳥來啄食記憶的那個人,真是個舉世無雙的大聰明。”

沒有了“過去”,“現在”也就不存在了——是這樣嗎?如果沒有過去那個想出去看看的我,現在的我就不會在這個陌生女人的房子裏,一邊烤火,一邊聽她說這些繞來繞去的聽不懂的話。

“那應該怎麽辦?”我又問她,她看起來什麽都懂的樣子。

女人套上麂皮軟鞋,撿起地上的書本,用書角撓了撓頭:“空心人失去了記憶才會變成空心人——所以你覺得應該怎麽辦?”

我想了想:“……去找回他們的記憶?”

“他們的記憶去了哪兒?”女人繼續問道。

“被鳥吃了呀,”說完,我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讓我去找到吃掉蓓絲記憶的那只鳥?”

女人使勁撓了兩下她那顆蓬松的腦袋,手指一撚,再次從頭發裏抽出一根鳥羽來。那根羽毛非常長,應該是從翅膀上掉下來的;羽毛的根部是純白的,朝羽尖逐漸過渡成明亮的青色,好看極了。只是不知道這麽長的羽毛,是怎麽藏在她的頭發裏的。

“當時的鳥肯定找不到了,但鳥不會把吃下的東西一直留在肚子裏,”女人盯着那根羽毛說,“你再想想,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什麽。”

要找的究竟是什麽?我想了又想,在農場看見的那些鳥和普通的鳥類幾乎沒有區別,總不至于……它們就像其他鳥一樣,把吃下去的東西變成粑粑吧……?

“你口袋裏裝了什麽?”女人突然把羽毛朝我的衣兜一指。

她指向我的瞬間,我的衣兜忽的一沉。我下意識地伸手摸去——衣兜裏多了一個東西,鼓鼓的,圓圓的,光溜溜的。我想到了什麽,但它不可能在這裏。

我将信将疑,把口袋裏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個蛋,它在爐火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珍珠色的光芒。

它甚至還被裝在我親手編好的小網兜裏。

“怎麽回事!”我忍不住叫出聲,“回聲怎麽會在這裏!”我明明親眼看到它掉進冰湖裏去了,我還哭了好久。

女人不再說話了。她喝了一口熱牛奶,又像剛才那樣,晃着軟鞋看起書來。我一下子撲到她身上:“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訴我吧!求求你!回聲為什麽會回來?蓓絲的記憶變成什麽了?我該去哪裏找它?找到之後呢?你一定知道怎麽救空心人,對不對?求求你!”

女人皺起眉頭,擡手把我輕輕一推,就像撥開一叢打到身上的樹枝。

“我當然知道,但我不能告訴你,這是少數能束縛我的規則之一,”她說着,突然又促狹地一笑,“何況就算我能告訴你——你準備用什麽東西來交換?愛和答案都需要付出代價才能得到。”

代價?我什麽都沒有,連行李都沒了。就算還在,我想她也不會要那幾個硬邦邦的面包和皺巴巴的襪子。我想了又想,把所有能算作“屬于”我的東西都想了一遍,連那張了不起的傳奇卡都想到了,然後腦袋一垂,望見手裏的回聲。

它是從泉水對面的世界來的,我撿到了它,它能算是“屬于”我的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回聲舉起來,遞給對面的人。

“我只有這個……這是我的寶貝,”我小聲說,“它快要孵出來了……如果你要的話,我就把它送給你……”

“我可不要你的寶貝,”女人瞥了我一眼,“你回去吧,回到你熟悉的鎮子去。如果你滿腦子都是問題,就去圖書館——圖書館裏有全世界所有的知識和秘密。你把那裏的書都看完,就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圖書館?我知道鎮上有個圖書館,但從來沒去過。我又看看四周,看看這個幾乎被書本淹沒的房間——她說得對,書裏有許多知識和秘密,也許她就是看了那麽多書,所以才知道那麽多事。

我把回聲重新挂到脖子上,塞進衣服裏,貼在胸口,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口:“我還有一個問題,最後一個,問完我就回去。”

女人眯起眼睛。她沒有拒絕,我就當她同意了。

“你是誰呀,你應該不是獵人吧,”我說,“但是你一個人住在這樣的林子裏,房子又用法術藏起來了,你還有一個能看到奇怪的東西的水盆……所以你是女仙?你是這片山林的女仙?怪不得你知道那麽多東西……回聲也是你幫我找回來的吧?”

女人沒有回答。她還是眯着眼睛看我,然後眉頭一挑,嗤笑一聲,垂下腦袋繼續看書了。

這章太長了,不想再一個場景拆成兩章,所以明天停更(。)大家後天周六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