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選擇
選擇
我睜不開眼睛了。我只知道蛋殼碎開,裂紋裏放出光來,一瞬間,視野裏一片白亮亮,我什麽都看不見了。
然後,有男人的聲音在房間裏響起。他在笑,在唱歌,在羞澀地結結巴巴地說話,又小聲地呼喚蓓絲的名字……這些聲音紛紛揚揚地騰起。我看不見,但能清楚地感覺到它們輕飄飄地從我臉側擦過——像葉子,或者羽毛,或者柔軟的絲綢?
這些輕盈的薄片,就是蓓絲失去的記憶?
不知過了多久,光芒散去,我的視野恢複了。房間裏的陳設像水漬般從空氣中緩慢滲出。我聽到“當啷”一聲,有什麽東西掉下來。我循聲轉過頭,看到蓓絲腳下撒了一地玻璃碎片——那個相框從她手裏滑落,摔碎了。
很快,相框的碎片像霧氣一樣消散,什麽都沒留下。
我輕輕叫蓓絲,她一寸一寸地轉過頭,朝我望來。只一眼,我就感覺她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樣;就像一個玻璃瓶,曾經是空的,而現在被注入了清水。我又叫她一聲,蓓絲望向我的眼中漸漸浮起神采。雖然神情依然有些呆滞,有些疲倦,但她看起來似乎沒有異狀。
我第三次叫她,她的視線終于聚焦在我臉上——她看到我了。我立刻跑過去抱住她,她的身體溫暖又柔軟。我貼着她,聽到她的胸口傳來有力的心跳聲。我忍不住笑起來:蓓絲回來了,她可以回到她的小鋪子裏,坐在真正的爐火旁了。
創造士輕輕吐了口氣。
“你們先走吧,去河灘找鳥,騎着它回去鎮上,”創造士說,“這裏剩下的事交給我處理。”
我回過神來了。
“剩下的事是什麽?你是不是會有麻煩?”我問他,“會被罵嗎?他們會不會打你?要不你和我們一起走吧?我們……我們可以去躲起來!”
創造士的眼神又閃了一下。他側過身去,像是有意在回避這一邊的目光。
“你在開什麽小孩子的玩笑,”創造士瞪着地面說,“別擔心,問題不大。大祭司還挺喜歡我的,到時候,我向他解釋一下……”
他似乎是想讓我放心,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像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而且……而且這件事從沒人幹過,是個重要的發現,”創造士又補充道,“我會把過程整理一遍,詳細彙報給大祭司,他應該就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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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士不再說下去了。他眉頭一皺,轉而催促我:“你們快走吧。現在其他人應該已經開始工作了,趁着外面走廊上沒人,趕緊出去!”
也對,現在得先把蓓絲帶回去。我拉起蓓絲就要走,然而身後的人紋絲不動。我一愣,與此同時,一滴濕濕熱熱的東西落在我手背上。
我擡起頭,看到蓓絲的眼中淚光翻湧,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角,從面頰滾落下來。在裁縫鋪裏,我也見過她這樣止不住地哭泣。但與那次不同,這一刻,她被淚水覆蓋的目光似乎找到了一個遙遠而清晰的落點。
仿佛有一支羽箭射/入注滿清水的玻璃瓶,積聚的悲痛從那個破口爆發出來。蓓絲的眼淚失控似的湧出,她在恸哭,然而喉頭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嘶嚎。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濃烈的哀楚仿佛随着空氣灌入身體,沖撞內髒,她幾乎要摔倒下去。我趕緊去扶她,可她蹲下來,雙手交疊着扣緊了自己的肩膀,細瘦的指尖深深地刺進肉裏。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哭泣,每一聲喑啞的哀嚎都像針尖刮過我的骨頭。我難受極了,身體僵硬,像被木棍貫穿,只能直挺挺地站在蓓絲旁邊,跟着止不住地落淚。我想幫蓓絲擦掉眼淚,但她突然開始搖頭,用力地搖晃。我去看創造士。他好像也愣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好像被啄走心和記憶的人變成了他。
蓓絲握緊拳頭,用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她像是失去了痛覺,每一下都要把骨頭捶斷,把胸膛鑿穿。我要去抓她的手,但是根本抓不住。我問創造士這是怎麽回事,快想想辦法,他卻朝門口的方向轉過了頭。
“因為她想起來了。”創造士說。
……她想起來了。把記憶放回去,蓓絲就會回到過去的悲傷中;但是如果放任不管,她就注定會變成一團沒有意識的黑影。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是我把問題想得太容易太簡單了嗎?創造士最開始的決定才是正确的?可不管選哪一邊,好像都會導向同樣的結果,不管選哪一邊都會讓蓓絲陷入不可逆的痛苦。我揪緊頭發,咬住嘴唇,恨不得長出十個腦袋來使勁地想:到底是從哪裏開始,蓓絲就只有這樣的結局了?
——是從魔王降臨的那一刻開始的嗎?
門外突然傳來響動,是腳步聲,還有門軸轉動的聲音,中間夾雜着奇怪的嘯叫。外面房間的門被一扇接一扇地打開——有人過來了。
“快藏起來!”創造士說完,伸手去扶起蓓絲。我縮進他身後的同一時間,最後一扇門被推開,許多人湧進房間來。創造士來不及摘掉我的聲音了,我屏住呼吸閉緊嘴巴,一動不動地躲在影子裏。我聽見那種紙張摩擦的“沙沙”聲響在靠近——那東西也來了?
下一刻,大敞開的門外傳來一聲鳥叫,翅膀撲打的聲音跟着響起。是創造士帶來的那只鳥?我以為它是來帶我們逃出去的,心下一喜,剛要伸頭去看,只見一粒黑影如箭一般穿過房間。在我的視線捕捉到它之前,它發出一聲鳴叫,落了下來。
那也是一只鳥,灰羽,紅喙,金瞳;不過它的個頭很小,可能還沒我的拳頭大。鳥落在蓓絲的左肩。它一低頭,一伸嘴,尖喙匕首般穩穩地刺入蓓絲的胸口——
不,沒有刺入。鳥嘴在最後一刻懸停下來。
時間也好像停止了,整個房間一片寂靜。我這才察覺到,我的心跳“咚咚咚咚”,比打雷聲還要粗重。
進來的人群中有人開口了;聽不出年齡和性別,也沒有任何感情語氣的聲音。
“你自己決定,要或不要。”那人說。
——什麽意思?對誰說的?
腦中剛冒出這樣的疑惑,我就看到蓓絲又開始奮力地搖頭,幾乎要把頸椎折斷。她無法發出聲音,但從她嘶啞的口中傳出的低咽比任何哭聲都要悲傷。她用盡全身力氣在抗拒,否定。創造士在旁邊扶着她,她又把他推開,用拳頭使勁捶打胸口,一下一下,連胸骨都要砸開。
我明白她在拒絕的是什麽了。
下一刻,紅銅色的銳光短促而迅烈地閃過。
我的視野突然又變得白茫茫一片,我什麽都看不清了。創造士不見了,蓓絲也不見了,那群人,那個房間,好像一下子從我眼前蒸發。我像掉進雪洞裏,再怎麽努力睜大眼睛,也沒有任何畫面映入眼中。
滿世界的空白中,我又聽到那個聲音在說——“你不必在意,是她的意願喚來了鳥,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家裏的床上——我的床,我的被子,我的枕頭……我伸手摸了摸,枕頭旁邊還有我的回聲。
我伸手握住它,蛋殼下傳來緩慢而清晰的跳動。窗外是清晨的陽光,窗戶上結了好看的冰花,有一絲冷風從窗棂的縫隙裏漏進來。我想起床,但腦袋暈乎乎的,仿佛我頭殼裏裝的是一鍋煮開的麥片粥,許多畫面在滾水裏被炖得糊爛。我躺在床上回憶:昨天見到了創造士,和他一起騎着鳥去了宮殿,見到了蓓絲……然後我們又去圖書館偷偷帶走蓓絲的回聲……然後我們把記憶還給她……
——然後她又一次選擇失去記憶,成為空心人。
是的,我想起來了,鳥啄穿了她的身體,細長堅硬的鳥喙在她胸口的孔洞中翻攪,叼出一團明亮的小球。那之後發生了什麽,我完全沒有印象。我只依稀記得,鳥從蓓絲的肩頭飛走的時候,她已經不再哭了。
我從床上坐起來,這才注意到另一只手一直緊緊地握着,手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我攤開手掌,看到一小塊透明碎片。碎片才有我小拇指那麽大,但是堅硬、銳利。我握着它的時間裏,它已經把我的皮膚割出淺淺的破口。
是什麽東西打碎了?我不記得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也不記得我是在什麽時候把它撿起來握在手裏。
我把那塊碎片舉到眼前,對着光。它在陽光裏折射出七彩的光暈。望着它的時候,又有畫面進入我的腦中。灰暗,雜亂,低沉的天空和擁擠的街道,我又看到那些飛馳而過的鐵盒子,低着頭面目模糊的行人……是我在女仙的水盆裏曾經見過的景象;這是哪裏?
我還沒看個仔細,“咣”的一聲,窗戶被頂開了,寒風“呼呼”地灌進來。我剛要去關窗,突然看到一只鳥從窗縫裏擠了進來。它縱身跳到我胳膊上,一口啄去我手裏的碎片,往空中一抛,張嘴吞下。我甚至沒反應過來。
然後,灰色的鳥拍拍翅膀,原路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