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另一個故事·之四

另一個故事·之四

他沿着樓梯往上走去,走過陰暗潮濕的樓道,經過許多吵鬧或者寂靜的窗戶。他聽見男人和女人的咒罵,大人和孩子的抽泣。他聽見瓷器被摔碎,玻璃被砸開,鈍器落在皮肉和骨頭上。整棟樓裏環繞着一種詭異的,蟲噬般的“沙沙”聲。他加快腳步,終于走到麻雀曾經停留的那片屋檐下。

這是頂樓最邊上的房間。木門斑駁得看不出顏色,鐵鎖布滿鏽痕。他推了推門板,頓時,灰塵和牆皮如雪片般落下。一只蜘蛛從牆角爬出,用房東般的眼神朝他一望,又爬回到自己的角落去了。

他轉向旁邊,看到牆上有些歪歪扭扭的畫像。畫像的位置不高,色彩已經黯淡了,但痕跡還在。上面畫了長着獠牙和尖角的小人,手持寶劍的小人,長發長裙的小人——顯然,這又是一個勇者的冒險故事:不可或缺的魔王,不可或缺的勇者,不可或缺的公主;三個人就能講完一個故事,講完故事也只需要三個人。

他蹲下來,用戴着骨戒的那只手貼上這些潦草稚嫩的筆觸,閉眼,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指尖。

有一些零碎的畫面在眼前出現了:抱着孩子的女人,翻動的圖畫書,握着畫筆的小手,輕輕哼唱的童謠……這些畫面有着陽光的溫度和香氣,是熟悉的感覺,他下意識地彎起嘴角——

突然,視野中央綻出一張大嘴,嘴唇幹皺,牙齒枯黃,咽喉仿佛連通沼澤,刺鼻的酒氣是水中翻滾的氣泡。他措不及防,被吓得猛睜開眼睛——畫面消失了。

他回過神來,發現牆角還落了幾個煙蒂,上面印着粗粝的齒痕。

這是她曾經住過的地方,但與她有關的氣息已經變得很淡了。這意味着她在很久以前就離開了這裏。

容器不在這裏。

回聲又開始呢喃一些他聽不懂的詞語,尾音綿長,像哭泣,像呼吸,像初秋傍晚的風。他只覺得莫名,并不想過多理睬。他從地上站起來,沿着來時的方向慢慢走下樓去。第三個白晝即将結束,自己的冒險不能說一無所獲,但也幾乎沒有實質性的進展。他輕輕地嘆氣,嘆息的漣漪在陰暗的樓道裏散開。

他走出樓道的時候,已經快是黃昏。暮色開始降臨,那些勺子們成群飛向市中心那棟燈火璀璨的高塔,如同歸家的鴿群。他正要離開,突然聽到一陣啜泣聲——這聲音似乎有些熟悉,似乎剛剛在某處遇見過。他循聲轉過頭,看到不遠處的花壇邊,有個孩子蜷縮着蹲在那裏,像一朵藏在角落的蘑菇。

是曾經在雜貨鋪門口遇到的那個男孩子。他身上的光芒已經熄滅了,暮色中,他的皮膚看上去是近似腐爛的灰黑色。男孩蹲在地上,大腦袋沉沉地垂下,脖子像斷了似的綿軟。他的口中溢出抽泣,淚水和涎水順着下巴滴落下來。

男孩子低聲哭着,雙手在地上不停地摸索,好像在尋找什麽。他走近兩步,看到他面前堆着一些破紙片。紙片被撕得很小很碎,比枯樹皮還皺一百倍,邊緣毛糙極了;他猜想,也許這孩子在回家路上不巧遇見了一條發狂的狗。

天空完全暗下,老樓的窗戶陸陸續續地亮起。男孩子腳下的地面也亮了,一束燈光正好投落在他身上。他看上去像被囚禁在這塊狹窄的光亮裏。突然,男孩子眼神一亮,呼吸跟着急促起來,幹瘦的胸脯劇烈起伏,像一艇在巨浪上颠簸的舢板。他用豆芽似的手指使勁摳挖腳下的泥土,哭聲和淚水也止住了,他胡亂往臉上一抹,抹得滿臉是土。

然後,男孩子的動作停下來。他從土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什麽東西,手指間發出細小的光芒,仿佛裏面裝着一只虛弱的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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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又走近了一步。

——不是螢火蟲,男孩子手裏的又是一張碎紙片,被撕得只剩下指甲蓋那麽大;上面印着那個銀紅相間的巨人的頭像。

那塊碎片微弱地亮着,光芒不比即将熄滅的火柴更強烈,卻照得男孩子身上的灰黑色慢慢褪去。他用手抹掉紙片上的泥巴,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花壇邊上。那裏還攤着幾塊同樣大小,甚至更小的碎片。他把它們拼湊起來,正好合成一張完整的卡片。

男孩子露出笑臉了,臉上泛出同樣微弱的光。

突然,他身後的窗戶被猛地推開,一聲叫罵從屋子裏傳出。同時飛出的還有一本書,結結實實砸在男孩子後腦勺上。他被砸得朝前一撲,“咚”一聲撞上花壇;頓時,男孩的鼻孔裏湧出鮮血,“滴滴答答”地流到嘴唇,流到下巴,流到衣襟,流到地上。

但男孩子好像絲毫不覺得痛。他沒顧上擦掉鼻血,只飛快地伸手把紙片收攏起來。然而來不及了,一個男人朝他大步走來,一巴掌拍上他的腦袋,把他打得朝另一邊摔倒。男人身上散發着汗臭和煙臭混合的氣息,他也是灰黑色的,也有碩大的頭顱,和一個更大的肚子。他用粗啞的嗓子叫罵,嘴角龅出幾顆黑黃的牙齒,又粗,又短,又尖。男人手裏捏着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用黑色和紅色的筆寫了些東西,有文字有數字;他把那張紙揉成一團,往男孩子腦袋上一擲,又吼着說出許多話來。男人的語氣從謾罵變成了嘲諷,嘲諷中又帶着恨意。那男孩沒有哭,也沒有掙紮,他安靜地縮在地上,不管落到自己身上的是紙團還是拳頭。

這是他在他的世界從未見過的情景。

從未見過,一見便能明白的情景。

看來撕掉那張卡片的并不是回家路上的野狗,他想。

他在男孩子身邊蹲下,撿起地上那些被擦幹淨又被重新踩爛的碎紙片。他想起自己的父親。父親是鎮上的鐵匠,寡言少語,從不打他,但有時語言和眼神比錘子和爐火更傷人。

那一晚,父親對他說,勇者即将啓程讨伐魔王,要為他獻上最鋒利的寶劍和最堅固的铠甲。父親說得平靜平淡又平常,仿佛只是交代他去照看爐火,去錘鍛一塊生胚。

他笑笑說當然,勇者與他從小一起長大,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很願意協助父親,一起為勇者準備一套不輸給國王陛下的精良裝備。

然後,父親看了他一眼,當時的眼神他至今未能全部理解。

父親說,把你的琴燒了吧,那是用千年的精靈木做的,用它燒的火能打出最好的劍。

他臉上的笑滞住了。

他有一把心愛的六弦琴,在一些慵懶的午後和歡慶的夜晚,他會在廣場彈奏它,鎮上的年輕人們便跟着他的琴聲一起哼唱,起舞。勇者當然也在其中。這位公認最完美最勇敢的青年不止一次對他說——“你真厲害,聽你彈琴總是那麽快樂”。

他也唱歌,雖然唱得不好,但相比起“完美”來,他更願意選擇“快樂”。父親不喜歡這些消磨時間的把戲。偶爾,他剛剛拿起琴,父親就會打發他去燒火,去打水,去刷碳,去幹些可有可無的雜活。他有時難免困惑,父親是不是喜歡音樂,還是不喜歡“快樂”——或者只是不喜歡他?

現在,他的朋友需要一把能斬斷邪惡的寶劍。而父親說,用他的琴能鍛出最好的劍。

他照父親說的那樣,燒掉了自己的琴。父親掄起鐵錘,他拉動風箱,六弦琴在爐子裏唱着最後的歌。

當時他難過極了,還好爐火滾燙,眼淚和汗水一起流下,一起蒸發,不會被父親發現。他告訴自己,精靈木在自己手中不過是一把沒用的樂器,而把它丢進火裏,他最好的朋友,那個完美的青年,勇敢的戰士,王國的希望,就能得到世上最好的武器,他能用它去打敗魔王。這是必要的犧牲,比起王國的安寧來,一把琴不算什麽。

勇者啓程的時候,他去送行。他最好的朋友在人群中看到他,向他揮手,笑着喊他。他不無遺憾地說,真希望能再聽一次他彈琴。他不知該如何回答,耳邊又響起琴弦在火中燃燒崩裂的聲音。

後來他接過了父親的錘子。他也開始明白,父親的火爐不差這一塊柴,他的琴也不是精靈木,風幹的老木頭燒出的火,和木炭燒出的火沒有任何區別。他知道的這些事,父親當然也知道。魔王沒有奪走他的任何東西,父親卻讓他失去了最大的快樂。再後來的每一次,他掄起錘子,鐵砧上都會傳來琴弦斷裂的铮響。

——所有的碎紙片都收集起來了,他撣掉上面的塵土,把它們歸攏,挑出銀紅色巨人的那幾張,放在最上面。他做這些事的時候,男人還在怒罵,粗黑的多足蟲從他滾圓的肚皮爬過,爬上他紅得發亮的腦門,然後掉在男孩子身上。那男孩依舊匍匐在地,抽噎着,但沒有流淚;他單薄瘦弱的胸口傳來一些聲響,像風穿過甬道,吹開虛掩的門扇。

裂痕出現了,他正在變成空心人。

——但現在還來得及。

他不知道男人打兒子的事由,以及這些卡片和那張用紅筆寫着字的紙張之間的關系——能有什麽關系?就像魔王和他的六弦琴一樣的關系?

紅筆寫的數字并不重要,銀紅的巨人也不重要,六弦琴到底是不是精靈木同樣不重要。重要的是摧毀它們,就能摧毀另一人的快樂。對于統治屋檐下的狹窄領土的國王來說,這是近似于主宰生死的巨大權力。

他把碎紙片塞進男孩子敞開的口袋。除了回聲,誰也沒有發現他的動作。然後他悄悄拉起男孩子的袖口,讓他的手落在衣兜上。

他看到男孩子愣了一下,臉上閃過驚訝,困惑,茫然……男孩子遲疑着用手摸了摸口袋,胸口的風聲漸漸弱下,抽噎停止了,他身上黯淡的灰黑色褪去,多足蟲蜷成一團,滾落在地。

男孩子的眼中又重新發出光來。就像那一天,她為他帶來第二把琴的時候,自己眼中亮起的一樣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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