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有人來了
有人來了
吃完早飯,我又上街去了。裁縫鋪依舊關着門,上了鎖。看來蓓絲沒有回來。
她還在那個宮殿裏嗎?她一直不回來的話,她的鋪子怎麽辦?就像鐵匠鋪那樣,門鎖都落了灰,招牌也生了鏽,再也不開門了嗎?
如果她也不回來的話,這條巷子可就一家店都不剩下了。
我望着被雪覆蓋的小巷,安安靜靜,冷冷清清,路上積了一層薄雪,一直沒有人掃。我想起圖書館所在的那條街,也是這樣的冷清——會不會,那裏以前并不是這樣的?
會不會不久的以後,這裏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還有創造士,他去哪裏了?他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受罰?
當時他大概是為了安慰我,說了一些輕描淡寫的話,但很顯然,他自己都不是很相信。我擔心他會遇到不好的事,可是憑我一個人大概沒機會再進去宮殿……如果有辦法能聯系到他就好了。
以前我一直以為小孩是不會難過的,可能連負責“難過”的器官都沒長出來,就算有什麽不開心不如意的事,只要感受不到,就等于沒有發生。就像我偷偷舔了廚房裏那瓶據說很苦的火椒油,卻什麽味道都嘗不到;伊摩說因為我還小,舌頭還沒長好。而大人已經到了年紀,他們長大了,長好了,他們的舌頭能嘗到“失意”“悲憫”“惆悵”“絕望”……還有很多不好吃的味道,所以他們會害怕,會放棄,會被一些小孩子感受不到的事情困住。
我一直都是這麽以為的。現在想想,火椒油并不會因為我嘗不到苦味就變成糖漿汽水。就算憑着小孩子的一鼓作氣把它喝了,也只會落得個拉肚子的下場。
可惜那瓶火椒油已經被我不小心摔碎了,不然我想去再舔一口,說不定現在我的舌頭已經長好了。
這幾天裏還發生了一件事——泉水又打開了。
那是某天深夜,在誰也不知道的時候,林子裏翻騰起金色的光芒。直到第二天,去樹林裏撿柴的老頭發現異狀,才把這個消息傳播開來。
這件事好像讓鎮上的人有些不安,因為過去泉水每次打開,都會由創造士事先發出提醒,所以小孩兒們才能組織起來,趕在創造士之前去撿破爛。泉水毫無預兆地打開,還是第一次。
而且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從泉水裏出來的全是布娃娃:又髒,又舊,奇奇怪怪,破破爛爛的。我和鎮上的小孩一起過去的時候,這些破布娃娃已經在岸邊堆成小山。小孩兒們非常失望,他們在娃娃堆翻找了一會兒,确定沒有別的東西之後,就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我本也想跟着走,但還是留了下來。我想,再過一會兒,創造士們就會來湖邊回收這些娃娃,我可以向他們打聽伊摩哥哥的事。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願意搭理我。要是所有創造士都像伊摩的哥哥那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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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能直接遇到他本人,就更好了。
我在湖邊站了一會兒,寒風吹得我直流鼻涕。我打了第五個噴嚏的時候,樹林那頭終于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我立刻朝那邊沖過去,可是出現在眼前的是四個陌生人。
三個年輕些,一個年長些;他們都穿着一樣的灰袍子,腰間挂滿口袋。看到我在這裏,他們也有些吃驚,互相對視了一眼之後,又朝我笑笑,然後繞過我,走到湖邊,像上次那樣開始回收地上的東西。
我跟在他們後面,問他們有沒有見過伊摩的哥哥,是個很高很瘦的男人,眼睛細成縫,嘴巴也很薄;他們不說話,只顧着彎腰低頭,把地上的布娃娃收進口袋。我又問他們有沒有見過蓓絲,是鎮上的裁縫,不久前被帶到宮殿裏了,我很想她,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創造士們還是不說話,就像也被什麽人收走了聲音似的。
我追着他們不停地問,他們一聲不吭,忙着幹活,好像看不見也聽不見我。我在布娃娃堆上踩來踩去,亂蹦亂跳,不讓他們收拾;可他們也只耐心地等我鬧完,再把我腳下的娃娃撿起來,裝進身上的口袋。
轉眼,湖邊的娃娃都被收拾幹淨了,創造士們腰間的口袋卻依舊只有巴掌大。我看着他們湊在一起低聲交談,又生氣又難過。為什麽他們不回答我的問題?因為不知道,還是不能說?他們越是不告訴我,我越是忍不住亂想一些不好的事。創造士們又交談幾句,就要轉身離開。我急了,沖上去攔住他們的路,不料嘴巴一張,話都還沒說出口,先“哇”地哭了出來。
創造士們頓時慌了,一個兩個都蹲下來安慰我。還有一個在口袋裏翻來翻去,掏出一個娃娃遞給我。我才不要,他遞過來我就把他推開。我抹着眼淚說你們為什麽不跟我說話,是不是他們倆出事了。那幾人又面面相觑,然後搖頭。
那個最年長的創造士一直站在旁邊沒出聲。我擡頭去看他,他也看着我。
“你不希望他們出事。”那個人說。
“那當然了!”這是什麽廢話,簡直莫名其妙。
那個人笑了,下颌的胡茬動了動。
“那你要一直抱持這樣的想法,”他說,“你不希望他們出事,他們就終會平安歸來。”
我愣了一下,這是什麽意思?然而年長的創造士沒再說下去。他伸手探進自己的口袋,掏出一個娃娃,拍了拍,塞到我手裏。他說這娃娃是他挑過的,幹淨漂亮,本想留給自己女兒。
我低頭,看到那娃娃長了一對長耳朵,眼睛是兩個紅紅的玻璃紐扣,身上穿了件碎花布裙,屁股上還挂着團毛茸茸的尾巴;這是只小兔子吧?我又擡頭想問那個創造士,才發現他們已經離開了。
我抱着娃娃在湖邊站了一會兒,打了幾個噴嚏,可再沒有人過來。于是我也回家了。
回到家後,伊摩問我這一趟有沒有收獲,我就把那個兔子娃娃給她看。她說很可愛,不過最好洗一洗。我就把兔子丢到旁邊,以後再洗。伊摩問我不喜歡那個娃娃嗎?我搖頭,又搖頭。伊摩說,如果不喜歡,就不要把它帶回家,讓它能有機會遇到會喜歡自己的小孩。我覺得她說得對,只是這番話又讓我想到創造士和蓓絲——為什麽創造士不告訴蓓絲自己喜歡她呢?他也怕蓓絲像對待兔子娃娃一樣對待他嗎?那……他不能換個人喜歡嗎?說不定就會遇到正好喜歡兔子娃娃的女孩子呢?我不太明白,反正現在就算明白也沒有用了。
想到這裏,我又忍不住要哭。伊摩沒再問我怎麽了,什麽事,只是輕輕抱住我。她一直都是這樣,從來不多問,但我問她的事,她都會願意說。我把創造士和蓓絲的事告訴她,我說蓓絲可能以後都要留在宮殿裏了,創造士也許也回不來了,可能還會挨罵,被罰。伊摩說沒事的,今年快要結束了,到了明年,她哥哥就會有新的假期,就能回家了。
是這樣嗎?明年創造士就會回來?那到時候我一定去林子裏撿好多好多橡子,還有粉蘑,還有甜芋,都給他吃。
伊摩又說,蓓絲是自己選擇忘記那個人的,也許她是不想一直活在痛苦的記憶裏,又或者她對遇到那個人,并且經歷他的死亡而感到後悔,寧願忘記來重新開始——但這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我們都不是她,不能替她做選擇。
伊摩這麽說了之後,我稍微好受了一些。我又想起那個創造士對我說,只要我抱持着念頭,願望就終會實現;類似這樣的話,女仙也說過。“念頭”有這麽厲害嗎?那我可得珍惜着想,不能老是想些亂七八糟的事。
接下去的日子裏,每天都在下雪,大團大團的雪花從太陽升起飄到太陽落下。只要一會兒不掃,窗臺上就會積下拳頭那麽厚的雪來。伊摩說雪太大,不讓我上街了。我正好也不想出門,每天幫她幹完家務就窩在火爐旁的椅子上,跟着她一起讀書寫字。伊摩寫的字很好看,她握着蘸水筆在紙上“唰唰”劃過,輕快得像小鳥在跳舞。蘸水筆抹出的線條纖細又流暢,像裙邊的蕾絲,像蛋糕的裱花,比圖書館那幾本書上的亂塗亂畫好看不知道多少倍。而我怎麽也寫不出像她那樣的字,還總是沒寫幾下就把鉛筆的筆尖拄斷,把紙劃穿。我問伊摩,要學多久才能像她這樣,寫得又快又漂亮;伊摩說,還是先多認幾個詞吧。
她還拿了一些書讓我讀,都是簡單的小故事,主角是小貓小狗小兔子的那種,和我以前看的圖畫書比起來,唯一的區別就是字比圖多。我十分嫌棄,覺得都是給小孩看的,就問她有沒有大人看的那種東西。伊摩又教訓我,說我還不會走就想跑,先把小故事讀懂,再去讀騎士話本。
“我的意思是,有沒有那種東西,”我試圖辯解,“就是……把鎮子上每天發生的事記錄下來:‘肉鋪大減價啦’‘有人抽到稀有傳奇卡啦’‘理發師把頭發剪壞被人揍啦’……把這些事印在紙上,分發給大家。這樣我們就算下大雪不能出門,也能知道鎮子上發生了什麽——而且字數也不多,我可以拿來讀一讀。”
伊摩想了一會兒,好像不太理解我說的東西。她說沒有這個必要,鎮子總共就這麽大,今天我在家裏打破一個盤子,明天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而且每天的日子都是些雞零狗碎,不值得印在紙上。
“那也可以寫點隔壁鎮子的事,萬一那邊也有人想知道我們這兒的事情呢?”我說,“而且總會難免有些意外吧?比如大雪把酒館的招牌壓塌了,砸傷了人——”
“不會有意外的,”伊摩說,“創造士會在新年到來前,把一年裏會發生的所有事全部安排妥當,包括天氣和天象。超過他們能力之外的,不能安排的,他們也會提前預測到,然後根據需要發出通知。如果酒館的招牌有可能被壓塌,讓人受傷,那麽在那之前,就會有人去提醒酒館老板修理招牌。”
“可是前兩天泉水打開,他們不就沒有預測到?”我又說,“這不就是意外嗎?”
伊摩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才說這樣的事很少發生,也許以後也不會再有第二次。是這樣的嗎?看來創造士的工作比我想的還要細致繁瑣。但我又覺得有些沒勁——沒有意外,也就沒有驚喜,每一天都在照着路标往前走,多沒勁。我看了下日歷,離新年已經不遠了,也許創造士們現在就在匆匆忙忙地計算、預測,安排未來一整年的雞零狗碎。
離新年還有十幾天的時候,連日的大雪終于停了,天空開始放晴,而且是大晴特晴,可能這也是創造士安排的吧。鎮上的人們開始做迎接新年的準備:釀酒,熏肉,晾香腸,做蛋糕,浸糖漬果子,焖黃油奶汁……還要烤很長很長,像繩子一樣擰在一起的硬餅幹——吃的時候每個人拿着一塊,然後一起唱歌,唱到最後一句就把餅幹掰斷,掰到最大塊的那個,來年運氣就會很好。這幾天如果在傍晚的時候走上街去,整條街都是香噴噴的,有時候是肉香,有時候是蜜香,有時候是暈乎乎的酒香。每家每戶的屋檐下,院子裏,還會挂起亮晶晶的彩帶和彩旗。有些人會在家門口放張小桌子,擺上自家做的糖果點心,路過的人說句“新年快樂”,就可以随便拿來吃。
我都吃過了,整條街上還是伊摩做的最好吃。
奈特說,到新年前一天,或者前兩天,國王的使者會來到鎮上,為小孩分發禮物——只有小孩才能拿,他明年如果加入騎兵隊,就不能再拿禮物了。他給我看了去年拿到的東西,是個手掌大的木頭小人,貼着棉花胡子,穿了軟皮做的衣服,還握着一把白錫寶劍,手腳會動,腦袋會轉,拉起後背的繩子的話,還會“咔噠咔噠”眨眼睛。有什麽好的,我一點都不羨慕。
我回憶了一下去年我拿到的禮物,但怎麽也想不起來是個啥玩意,也許是被我随手丢到哪裏去了吧——能被我丢掉忘記的東西,可見也好玩不到哪裏去,不用可惜。
何況,馬上就能從使者那裏領到新玩具了。希望我能拿到一個厲害些的東西,比如……比如門可以打開的小房子,這樣的話,我的回聲孵化後,就有屋子住了。
這麽一想,我對新年更加期待起來。日子越來越近,鎮子附近的樹也挂上了閃閃發亮的玻璃彩燈,灌木叢被一一修剪成各種可愛的動物形狀。這些都是創造士們做的,他們還讓窗玻璃每天都結出不一樣的漂亮冰花,對着窗戶哈口氣,還能看到新年倒計時。又過了幾天,街上的石板路在一夜之間被鍍上了金色,雖然貴氣,但亮得要命,幾乎能照出人影,我真怕天上的小鳥會被晃花眼。伊摩說,這也許意味着今年的新年慶典會格外隆重——那我們收到的禮物,會不會也很特別,和往年不一樣?我等不及要到新年了。
然而在國王的使者到來之前,“意外”先來了。
那是一個下午,我正和奈特蹲在街邊,想試試能不能把路磚上的金色摳下來。突然一群小孩“噠噠噠”跑來。他們揮舞雙手,像雨前的燕子一樣穿過人群,用尖嫩嫩的嗓子大喊——“有人來了!有人從外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