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馬
馬
“聖泉騎士”的傳奇卡,點心店老板女兒親手繪制,全世界只有一張。那個男人臨走前,我把它送給他,親眼看着他把卡片塞進衣服裏襯的內袋——現在它又出現在我面前了。
我從地上撿起卡片。它皺巴巴,髒兮兮的,像被什麽東西擠壓過。我把它展開,撫平,用手指擦幹淨“聖泉騎士”的臉。老馬朝我低下頭,用它冰涼的鼻子碰我,蹭我。我摸摸它的脖子,它像樹皮一樣幹瘦,毛皮粗得紮手,渾身冷得要命,沒有一絲熱氣。它是從北邊的山林走過來的嗎?那個男人應該在也在路上了吧?他怎麽走得比馬還慢,還讓馬馱行李?他的衣服破了,那他現在穿着什麽,是不是因為凍得走不動,所以才讓馬先回來?……無數個念頭從我腦中冒出,像一整窩“嗡嗡”作響的蜜蜂。它們實在太吵了,吵得我的大腦擁擠又空白。恍惚中,我聽見奈特朝我大喊——“快跑!”
我轉頭,看到他大步朝我沖來,雙眼幾乎被滿漲的驚恐掙裂。他看到什麽了?這裏明明只有我,還有一匹瘦精精的老馬——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馬身上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熱氣。
連它蹭着我臉頰的鼻子,也沒有冒出氣來。
我猛地回過頭,正好和老馬的目光相接——不對,它碩大滾圓的眼珠裏沒有任何光彩,仿佛嵌在眼眶裏的是粒污濁的漆黑的石頭,連我的視線都要被它吞下。
這一瞬間裏,一支煙花尖嘯着升上天空,照亮我的視野。
只見腥臭的黑水從馬的眼睛、鼻子,半張開的口中不斷地噴湧出來。我吓得慌忙捂住頭臉,不料身子一仰跌倒在地。奈特一把把我拉起來,我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聽見耳邊一連串“噼噼啪啪”的爆響。不是煙火的聲音,這響動近在咫尺。我擡眼一望,只見老馬渾身的骨骼從皮肉裏一塊一塊爆開,脊柱炸裂成節節骨刺,肋骨反轉,如翅膀般展開,倒扣在背上。它仰頭發出一聲嘶啞的低鳴,更多黑水從被骨頭撕裂的破口中湧出,包裹住它的整個身軀。
馬幾乎失去形體,只被尖利的骨骼撐起輪廓。又一支煙火在天際炸開,足以照亮整個王國的璀璨焰華中,它如同一團無光的暗影從夜幕中滲出,嘶吼着高高揚起了前蹄。
我幾乎僵住,直到奈特猛地把我推開;幾乎同時,馬蹄在我們先前站的位置重重跺下。連尖叫的時間都沒有,我又被奈特拉着朝林子裏狂奔而去。他快得像在飛,我跟着他的每一步都幾乎要朝前栽倒。我想喊他慢些,可馬蹄聲緊緊跟來,仿佛就貼着我的腳後跟踏下來。我害怕極了,心跳得比飛奔的步子還快。突然我腳下一空,奈特把我攔腰抓起,又夾着我朝旁使勁一滾,我們一頭撞進發光的灌木叢裏。葉片和樹枝劃過我的臉,像細針在紮一樣疼。我還沒回過神來,奈特又夾着我的腰,繼續朝前跑去。
“這裏樹多,路窄,它進不來!”奈特氣喘籲籲地說,“我們繞過去!去磨坊!”
他好像說對了。被灌木隔下之後,馬蹄聲遠了一些。馬似乎陷入狂躁,一邊追趕一邊瘋狂踐踏沿路的草木。我不敢回頭,只聽見奈特的呼吸聲越來越重,馬蹄聲也越來越重,身後不斷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終于,我又看到磨坊了。我趕緊說我自己跑上樓,于是奈特把我放下。我們幾乎是跳着蹿上塔樓,一口氣爬到樓頂,這才敢停下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往下望。
馬也追着跑到磨坊門口了。上來前,奈特挂上了門栓。可馬只用後腿一蹬,腐朽的破木門就“嘩啦”裂開。馬跨進屋裏來了。然而磨坊的空間非常狹窄低矮,它一轉頭就撞到木梁,後臀笨拙地打翻牆邊的農具,濃稠的黑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它不停地擡頭朝塔樓望,喉頭發出的低鳴一聲躁過一聲。我躲在樓頂的塔尖旁邊,怕得不敢動,可雙手卻抖個不停。奈特擋在我前面,捂住我的嘴。他也在發抖,我看到他的額角冒出冷汗,捂着我的那只手涼得像在水裏浸過。我抓住他的手,他轉頭朝我望過來。我們都瞪大了眼睛。鎮上的煙花還在不停地升起、綻放,夜空被接連照亮。我們卻只在彼此眼中看到自己煞白的面孔。
樓下的嘶鳴和蹄聲停了下來。又過了一會兒,馬轉身走出磨坊,“噠噠”的蹄聲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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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特大大吐出一口氣,眼角好像還抿出了一星半點的淚痕。我也沒強到哪裏去,驟然抽離的恐懼讓我渾身的骨頭像化了一樣,我一屁股癱坐下來,又搖晃着找不到支撐,索性躺倒在地。
“等它走遠點……我們再回去。”奈特說。
“那是什麽東西,”我問他,“是馬嗎?它怎麽會變成那樣?為什麽要追我們?”
奈特搖搖頭,停了停又說:“也許是回聲……可能它失控了……”
回聲?回聲還能變成馬的樣子?
突然,我又聽到“噠噠噠”的馬蹄聲從地面上傳來。我一下子翻身爬起,躲在塔樓的圍牆後朝下望——那匹黑色的怪馬圍着磨坊轉了一圈,往廣場跑去了。我擡眼朝前望去:不遠處,廣場上依舊人山人海,新年慶典還沒有結束,煙花仍然開放,還有琴聲和歌聲被風遙遙吹來。
我趕緊轉向奈特:“馬朝鎮子過去了!”
奈特一愣,也跑過來看。确認馬的方向之後,他抓起我的手:“那我們快跑吧!趁着它去鎮子,我們朝山裏跑!”
我以為自己聽錯,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奈特好像很着急,又解釋道:“它去鎮子上的話,就顧不上我們了,我們正好可以逃跑!”
這話讓我徹底呆住了,偏偏他似乎是認真的。我扭頭看看馬奔去的方向,又看看奈特,一把把他推開,大步跑下樓去。
“你要去幹什麽!”奈特在我身後大喊,“你去了又能怎麽樣?你跑得過它嗎?不要做傻事!”
……是呀,我就算追上去,又能做什麽?也許馬在半路發現我,一口把我吃了,再扭頭去鎮上,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但就算是這樣……難道我就什麽也不做,管自己逃命了嗎?
黑色的怪馬在通往鎮子中心的街道上奔馳。我也朝鎮子走去了,盡管恐懼讓我邁不開多大的步子。“聖泉騎士”的卡片又回到我的口袋裏。傳說中,在那段魔王四處作亂,生靈塗炭的歲月裏,這位勇者挺身而出,揮舞長劍,經過一番激戰之後,終于擊敗魔王,換來世界的和平與安寧。我拿起卡片,望着那位勇者湛藍的眼睛;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希望他能把勇氣和力量借給我。
我把卡片貼在胸口,吸一口氣,大步奔跑起來。
怕被怪馬發現,又怕趕不上它,我選了一條從巷子裏走的小道。這是通往廣場的近路,平時總有老頭老太太在巷子裏曬些魚幹果幹菌菇幹,根本沒法走人;而現在,鎮上的人都去參加慶典了,巷子裏幹幹淨淨,暢通無阻。我提着一口氣拼命往前跑,終于,又能隐約聽見馬蹄聲了——怪馬就在附近!我不敢停留,加快步子使勁沖去。
巷子口出現光亮了,歌聲琴聲和笑聲也清晰地傳來。我甚至能辨認出都是誰在說話誰在笑。馬蹄聲也很近,也許就在一道牆之後。我來不及思考,用盡全身力氣朝着廣場大喊——“快跑!怪物來了!!”
我的聲音一下子就被人群的喧嘩淹沒。誰也沒聽見我,誰也沒發現我。我急得要哭,但不能哭。我大步沖進廣場的人堆,抓住每一個我見到的人的手,我對他們說快跑呀,有怪馬來了!可他們都不聽,都在笑。我想去找伊摩,然而到處都是人。明明他們都對我很好,這一刻,我卻像被他們的手按在湖底,不能掙紮也不能呼吸。
突然,一聲尖叫從廣場的另一頭炸響。緊接着,更多人的叫喊聲響起,慌張的,驚恐的,痛苦的,人們推搡着四處奔逃。有小孩在哭,還有人大喊:“是魔獸!”
“又來了!”
“魔王又要來了!!”
我陷在人堆裏被推來擠去,什麽都看不見。人浪把我沖到高臺附近,臺子上已經沒有人了,只有火把還在燃燒。我手腳并用地爬上臺子,一眼就望見那匹怪馬正撒開四蹄,朝廣場中心沖來。它的骨架在一路奔跑後已經破敗得近乎坍塌,每一步都有碎裂的骨頭從它身上掉下,這讓它更顯得怪異可怖。漆黑的鬃毛在火光下獵獵飛舞,仿佛燃燒的瀝青。它的馬蹄重重踏在石板路上,石磚爆裂開來,從它身上濺落的黑水順着裂紋滲入,流淌。
廣場上的人驚叫着四散逃去。怪馬追逐他們,把來不及逃跑的人驅趕着聚集起來。突然,有個抱着孩子的女人跌倒了,她懷裏的小孩兒被摔出來,腦袋重重地磕在石板上。黑水糊上他的臉頰,被沾到的皮膚立刻軟綿綿地塌陷下去。他大哭着要用手抹掉,然而手也被黑水打濕了,手指頓時失去形狀,只剩了一層薄薄的皮膚。
怪馬發出笑一般的嘶鳴,高高揚起馬蹄,對準小孩兒的頭顱就要踏下。我幾乎沒有思考,抓起一支火把朝它使勁一擲。但火把太粗太重了,我的“使勁”只讓它輕飄飄地落在離馬還有四五步遠的地方,又“骨碌碌”滾開,熄滅。
但馬的動作停了下來,它甚至閃避似的晃了一下。這停頓的剎那間,女人撲過去抱起自己的孩子,奮力逃走了。
我看懂了一些——怪馬怕光,或者是怕火?
臺子上還有很多火把……也許有用?
馬也發現了我,它朝我轉過身來,無光的眼珠直直地瞪視我。然後,它嘶叫一聲,邁開步子,朝高臺沖來。
我立刻抽起一支火把,縱身跳下臺子。落地沒站穩,腳踝傳來不妙的“咔嚓”聲,但現在顧不上這個,我抓着火把扭頭就朝高臺後面的小棚子跑去。那裏存放着今天晚上要點的煙火。
希望他們還留了一些!
我一瘸一拐地繞到高臺後面,幸好,棚子裏還剩下最後兩支煙花。然而我才剛掀開蓋在上面的帆布,怪馬嘶鳴着疾沖而來。我朝它揮舞火把,想把它逼退,反而被它翻翹的肋骨重重打在腕上。我吃痛地大叫一聲,火把掉了,我來不及去撿,馬又怪笑一聲,高高揚起了馬蹄——
下一刻,馬的怪笑變成痛楚的嘶鳴。它連連倒退兩步,渾身的黑水翻湧起來,每一塊骨頭都在震動。我看到有火光從它身後劃過。馬退開之後,我看到奈特站在那裏。
他揮舞火把,就像畫片上的聖泉騎士揮舞着秘銀寶劍。他飛快地望向我,湛藍的瞳孔竟有着與傳說中的勇士相似的神采。
“快去點火!”他說。
我很難過,這是什麽世界
我們都在同一棟樓裏,只是火暫時還沒燒上來
誰也不知道火什麽時候就會燒上來
也許明天,也許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