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碎片

碎片

“快去點火!”奈特沖我喊道。與此同時,他再次揮起火把。馬被舞動的火焰逼得連連後退,喉頭滾湧的嘶鳴一聲躁過一聲。我看準時機,朝地上的火把飛身一撲,不料一只馬蹄突然憑空落下。我趕緊縮回手。馬蹄重重跺在火把上,火把頓時四分五裂,碎成幾塊燃燒的木條。

馬又揚起蹄子,重新朝我踏來。我忍住腳踝的疼痛,往後一閃,它身上濺灑的黑水就擦着我的衣擺落下。棚子并不寬敞,馬隔在我和奈特之間,他過不來,我過不去。裝着煙火的木罐子就在我身後,但我手中沒有能點火的東西。馬又要朝我踏下來,奈特握着火把使勁向它劈砍、突刺。馬立刻調頭攻向他。奈特用執劍的姿勢揮舞火把,但馬周身的骨刺也像匕首一樣銳利,他無法再靠近它半分。

趁着他們在纏鬥,我趕緊轉身,抓起那兩支煙火往地上抛去。木罐子磕在堅硬的石板上,一個罐子的蓋子被砸開,火藥灑出來;另一罐“骨碌碌”地滾動,眼看就要滾到馬蹄下。我看準時機,又縱身撲向地上碎裂的火把,飛快伸手抓過一塊帶火的木條,朝着煙火的引信奮力一頂——點着了,火花“噼噼啪啪”地爆出,引信燒起來了!

“點着了!”我朝奈特大喊。他立刻矮身鑽過馬肚,手臂一展把我從煙火旁邊撈起。引信已經燒完一半,馬反應過來,長嘯一聲,扭頭就要逃跑。奈特把我推出棚子,又反身朝馬沖去。我看見最後一絲引信沒入火光,又看見奈特手中的火把劃開夜色。他猛沖上前,徒手扯住馬刺出體外的大腿骨,另一只手把火把狠狠刺入馬的脊背。馬的腳步頓時一滞。奈特不失時機,把腳下已經引燃的煙火朝馬肚底下踢去。

下一刻,煙花爆開。小小的棚子瞬間被光芒淹沒。

我躲在高臺的珠子旁邊,不斷有火花“撲簌簌”地蹦跳到我臉上。它們滾燙滾燙的,就像真的星星碎片。我被燙得不敢睜開眼睛,一邊用手擋着臉,一邊大聲喊奈特的名字,一連喊了好幾聲,終于聽到他應我:“我沒事……你呢?”

我立刻睜眼朝棚子望去——煙火已經熄滅了,只是到處還有零星火苗在燃燒;奈特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他身前是一灘濃稠的黑水,散發出一種濃烈的腐壞的臭味。

我馬上跑過去扶起他。他的兩只手都被燙傷了,臉上也有燙出的水泡。我解下發帶給他包紮,他反倒問我腳疼不疼。

本來我還沒察覺到,被他一問,腳踝的疼痛頓時猛烈上湧,我腿一軟就坐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地直抽氣。

奈特好像想笑,臉色又白得吓人。我要扶他去旁邊坐,他說沒事,馬上就會有人來了,不要我這個瘸子扶。然後他簡單處理了一下手上的燙傷(我包不好,他自己包的),就站起來,在棚子裏走來走去,撲滅那些小火苗。我想幫他,他讓我坐着別動,萬一傷到的是骨頭就慘了。

我坐在地上,朝那灘惡臭的黑水望過去。怪馬消失了,除了這灘水,連塊骨頭都沒剩下。在塔樓上的時候,奈特說,那匹馬可能是回聲。我不太明白,是馬變成了回聲,還是回聲變成了馬的樣子?

還有……跟馬在一起的那個人呢?

我在想這些事的時候,水跡一點點縮小、蒸發,只一會兒就不見了。我眨了眨眼,發現黑水存在過的地方殘留了幾塊小小的碎片——透明的,像碎玻璃。

像某種我曾經見過的東西。

趁着奈特背對我,我伸手撿起一塊碎片,把它對着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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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上次一樣,碎片折射光線的瞬間,許多畫面湧入我的腦中。我看到那個男人在路上行走,在樹下吃飯,在帳篷裏休憩……畫面裏也短暫地出現我——雙手吃力地提着一個木桶朝前遞過來,桶裏裝着豆子、碎玉米、麥麸,和幹草,我就在旁邊傻乎乎地咧嘴笑。

這是存留在那匹老馬腦中的記憶?

這些畫面雜亂地交錯出現。上一刻,男人還在一條長長的山路上行走,轉眼,他又背着行李渡河。我也看到他的那些朋友們了,和他自己說的一樣,他們都是熱情善良的人,或者也不止是“人”。他一次次與他們分別,又一次次遇見新的夥伴,他離開一個又一個地方,始終沒有停止行走。

那他現在去了哪裏?

我轉動手裏的碎片,想看到他最後出現的樣子。更多畫面從我腦中飛快閃過,像一本圖畫書正被信手翻動。突然,跳躍的畫面一停,男人的形象閃爍着顯現出來。

他背着行李,在雪地裏緩慢地走。他已經走得很慢,但背影依舊離老馬很遠,也許馬已經跟不上他了。面前的路逐漸變得陡峭——這是一座山,他正在往山頂走去。

男人幾次回過頭來,老馬便加快步子追上去。男人拍拍馬的脖子,對它說一些話,又繼續朝前走。畫面跳躍到一個清晨,男人站在山頂,老馬在他身旁。太陽正從山後徐徐升起,他們的眼前霞光萬丈。

男人突然開始哭泣,不斷地流下眼淚,繼而又開始笑,對着面前的旭日和山巒放聲大笑,像要把肺裏的空氣全部笑出來。老馬注視着他,他的目光又專注地落在前方的某處。

男人笑了一陣,轉過頭來,抱住馬。他說謝謝你陪我這程。他的表情溫柔又愉悅。說完這一句,男人縱身跳下山崖。老馬上前死命咬住他的外套,然而外套裂成了兩半。

緊接着,許多模糊灰暗的畫面接連不斷地閃過。我看不清了,但這些瘋狂閃爍的片段讓我覺得非常難受,難受得要吐,腦子裏“嗡嗡”的響個不停,胸口的蛋也跟着震動起來。我不得不把碎片放下。轉眼,它就化作一堆粉末,又被夜風吹走了。

廣場上突然傳來鬧哄哄的聲音——剛剛逃走的人們又回來了,還帶着武器和火把。

他們立刻發現了我們,上前把我們團團圍住。我趕緊把剛才的事告訴他們,可才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他們迫不及待地講出許多誇獎和感謝的話,一句接着一句,比看到怪馬出現時還要激動。我的腦袋依舊暈乎乎的,被他們吵得煩躁,只斷斷續續地聽到幾個詞:“厲害”“勇敢”“戰士”……還有人高聲說道:“不愧是——”

“她受傷了,快帶她去看看!”奈特突然開口。

周圍的人這才停下來,找來擔架,把我放在上面。被他們鬧哄哄地擡起來的時候,我看到奈特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眉頭緊鎖,看起來很不高興,就像收到那匹玩具小馬時一樣。

我被鎮上的人送回了家,醫生早就家裏等我了。伊摩連衣服也沒換,一看到我就着急地過來,抱着我在沙發上躺下,還用熱毛巾幫我擦手。她好像哭過,眼睛又紅又腫。

然後,醫生檢查了我的腳踝,又處理了我臉上的小傷口,說沒事,老老實實休息幾天就好了。我說奈特的手也燙傷了,你也去看看他。醫生笑笑說,好的。我又說,剛才有個小孩兒受傷了,好像很嚴重,他怎麽樣了,你去看過他了嗎。醫生說,不用擔心,他也不會有事的。

真的嗎?他的腦袋和手指像變成薄薄一片,比紙還要輕,還要軟,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傷勢……真的不會有事嗎?

但醫生沒再回答我,他和鎮上的人一起離開了。伊摩抱我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我一躺下就累得睡着了。這一覺安靜又漫長,等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玻璃窗上的冰花告訴我,今天是新年第二天。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想起床,可腳踝動一動就疼得要命。我只好撐着床板慢慢直起身。新的一年已經開始了嗎?但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變化。天空依舊是藍的,陽光依舊是暖的,小鳥依舊在枝頭跳來跳去。我在枕邊摸索了一下,回聲也依舊在它老位置,像等着我去發現它。

我把它從小兜裏拿出來。珍珠色的蛋在陽光下有一種炫目的光澤。

奈特說,那匹馬也許是回聲,它失控了。

我摸了摸我的回聲。蛋殼下的震動像心跳一樣沉穩。真奇妙,記憶和感情會凝結成蛋,還會變成駭人的怪獸。我把回聲拿到耳邊,裏面傳來綿長的嘆息似的風聲。

它到底會孵出什麽?

它應該不會失控吧?

我又想起那匹馬記憶中的畫面,男人在山崖上的微笑,以及最後的縱身一跳。他給我的餅幹還放在我的抽屜裏。因為我把傳奇卡給他,他說要用他的寶貝做交換,就把代表好運氣的餅幹給了我。如果當時他自己留着那塊餅幹……會不會他就不想跳下去了?

我想不明白。他是大人,大人的想法總是很複雜,讓我猜不透。但我忍不住想,也許離別和死亡就像一塊被剩下的餅幹,一只手把它遞給我,永遠不會再收回去。

——今天的早飯是培根煎雞蛋,菌菇醬配面包卷,還有熱乎乎的牛奶泡果幹。伊摩本來要端到我房間裏來,我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只是腳踝扭傷,配不上這樣隆重的待遇,就讓她扶着我下樓去吃。一天一夜沒吃東西,我早就肚子空空,就算給我塊磚頭我都能啃了吃下去。我大口嚼大口咽,連味道都來不及嘗,吃得直打嗝。伊摩勸我慢慢吃,又講這兩天鎮上的事給我聽:創造士造了個新的廣場,比原來的還好;受傷的人也都治好了,一個個活蹦亂跳;那個孩子和他媽媽被大祭司接走,住在宮殿裏接受治療,馬上就會回來。

我又打了個嗝,問伊摩,奈特怎麽樣了。伊摩遲疑了一下,才告訴我說,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奈特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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