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黃泉之下
黃泉之下
下雨了,天氣預報顯示今晚有臺風,風把細雨吹進沒關窗的顏川家,打濕了她貼在牆上的計劃表。
還有十分鐘下班,顏川沒有帶傘,早上手機并沒有接收到要下雨的通知。
她在廁所裏,看着外面狂風大作,雨滴像是隔着玻璃打在她的臉上,在冬季不會枯萎的樹葉被吹下,吹到道路兩邊。
這一場雨讓她想起了遇見岱炎的那一場雨,那天也是下雨天,她孤身一人前往蘇栗城,然後被騙了,晚上十點都找不到一個可以入住的地方,
臨時買的傘還是一把遮陽傘,又貴又小,擋住了大雨,擋不住砸在樹葉,房屋上從大水滴分成的小雨。坐在公交站遇到一個幫助她的男生,他是開民宿的,剛好還有一個房間,看她可憐,帶她回了家。
于是顏川一住就是三個月。
下班後雨小了,她沿着有遮擋的牆下走回了家,為了一次未拿傘的下雨天,再買一把傘不劃算。
在半路遇到了何果,她在顏川的對面走,兩個人有着同樣的想法,緊緊貼着牆行走。
何果用手擋在頭上,不讓雨水弄濕就不用洗頭,看着顏川的被雨弄濕的頭發忍不住露出自己的大白牙,一身狼狽朝着另一個狼狽的人打招呼:“好巧。”
顏川用食指和中指比了一個倒着的耶,在空中模拟正在走路的人,道:“快回家,我不想在雨中和你漫步聊天。”
“雨中漫步多有氛圍,我們洗個澡再回家吧。”何果說完就打了一個噴嚏。
“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天,今天洗,明天紮針。”顏川腳步又往裏了點。
倆人先回了顏川家,給何果找了個幹淨的毛巾,一套睡衣:“你先洗澡還是我先?”
“也可以我們一起洗。”何果撸了一把正在滴水的頭發說。
“不要一起洗。”顏川覺得她最近好黏人,睡覺要一起睡,吃飯也要一起,現在就連洗澡都想。前兩個很正常,後面一個她接受不了和別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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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洗,我去煮個姜湯。”
“不要很多姜!”何果想起她煮的姜湯就可怕,被辣姜支配的恐懼久久消不散。
聽從何果的意見,顏川這一次少切了一點姜,切了十片。
何果洗完澡出來,看着小電鍋裏的幾片姜放下了心,用吹風機吹頭發前讓她去洗澡,自己來看。
頭發吹到半幹,用自己買的陶瓷杯舀了兩杯出來。
杯子上還有圖案,她的是一個在海裏游泳的小黃人,顏川的是一個在天上飄的彩虹雲。
彩虹雲上面有一個小小的顏川,她畫的。
她希望顏川和彩虹雲一樣。
—
淩晨顏川被一個電話吵醒,號碼011開頭,來自警方。
在接通電話的前三秒,她想了很多警察會找她的事,吳就放出來,自己重生被發現了,任何嚴重到警察會來找她的事,都想了一遍。
警察說完了,顏川不知道該說什麽,兩個人都沉默了,安靜到她能聽見警察那邊傳來的吹風,沉重的呼氣聲,嘈雜的聲音使她停止了思考。
都不是她想的事,而是一件關于王萍他們的事。
握着的手機從手裏滑落,摔進柔軟的枕頭裏,陷下去了。
“好的警官,我知道了。”開口說第一個字,嘴巴張開了,發不出一點聲音。閉上眼,按着還是會感到一絲疼痛的心髒,努力找回聲音道。
電話挂斷了,顏川把還亮着屏幕的手機放在一邊,保持着閉眼的狀态。
一個小時前,他們一家三口自駕在灣峽高速出車禍了,被一輛大貨車撞到,沖出了欄杆,墜入深海。
警察說,讓她做好心裏準備,生還幾率不大。
她把頭埋在大白狗的肚子裏,不出一會兒,眼睛那塊布料被眼淚浸濕。
三天過去了,警察派出的海上救援隊沒有一點收獲。
電話每天都在打,進展還是一無所獲。
顏川這幾天還是照常上班,只不過走神的頻率增加了,幸好最近是淡季,不忙,不然又要被罵。
她在一家美容院裏當前臺,老板娘人很好,上下班規律,遇到和自己老婆出門還手腳不老實的男生揩油,老板娘會讨回公道,而不是一味地讨好客人,讓受害者受委屈,這也就是她會選擇在這裏上班的原因。
沒有客人來的時候可以坐着玩手機,前提是之前沒有被她發現來客人你只顧着玩手機,不接待客戶的情況。
顏川一次都沒有被抓到過,她不愛玩手機,平時沒客人不是整理桌面,就是給綠植澆水。
老板娘前年心血來潮搬了幾棵果樹回來,一年四季的果子都有,剛回來的幾天還每天給它摘枯葉,澆水,讓它曬太陽。
熱度過去,樹木都成了枯木老板娘都沒再看一眼。顏川看不下去它們就這樣死掉,買了肥料,打蟲藥,在她精心照顧下,泛黃毫無生機的枯葉重回綠色。
冬天成熟的是橙子,顏川摘了兩個下來,等下班後帶回家和何果一起吃。
她拿就在手邊的紅色記號筆,在黃色的果皮上畫了兩個大大的圓。
有長睫毛,長頭發的笑臉是何果。另一個是短短的頭發,嘴角繃直,一臉冷酷的是自己。
她覺得這兩個笑臉很符合何果和自己。
看着明亮的顏色,她心情也好了。已經發生的事無論再怎麽想也不會有改變。
與其困住自己,不如就讓它過去。
更何況她對他們一家早就沒有了什麽親情,突然接到他們離世的消息也只有一點心裏不舒服。
朝夕相處十幾年的人突然就陰陽兩隔,就算是一個領居也會有難過的情緒。顏川這樣在心裏安慰自己,為她這幾天的不正常找了一個借口。
四天後就是他們的頭七,顏川打算再過兩天還沒消息的話,就在頭七那天把他們的衣物燒過去,再燒一些紙錢,讓他們安心上路。
距離頭七還有兩天,海上救援有了新進展,他們駕駛的車找到了,白色安全氣囊遇到危險自動彈出,此時已經扁下去了。主駕駛座和副駕駛座的安全帶沒有被使用,整個車頂凹陷下去,六塊車玻璃只有凹槽裏卡着一點碎渣,其他車內擺件全部被兇猛的海水沖走。
顏川已經不想再為他們浪費自己的時間了。
第一次撥打了警察給的電話,“喂,是海上救援隊嗎?我是王萍家屬,可以停止他們一家的打撈了。他們身前的願望就是死後将骨灰撒入大海,現在也算是了了他們心願。”
骨灰撒入大海的心願她是編的,不想再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是真的。
等把遺物燒過去,顏川和他們就沒有了任何關系,這一次是真的,不會有人反悔。
因為要整理遺物,顏川走進了從高中畢業就已經離開了的房子。
這個家有顏禺的卧室,有雜物間,唯獨沒有容下顏川的地方。
一打開門灰塵撲面而來,顏川吸了一大口灰,用力打了兩個噴嚏,眼淚水都出來了。
用手捂住鼻子,走進又熟悉又陌生的客廳,拉開窗簾,桌上落灰的枯葉,重見天日。
卧室的鑰匙就挂在門上,顏川扭動鑰匙打開了令她常常做噩夢的地方——王萍和顏棗肆的卧室。
十一歲那年,王萍叫她進來掃地,當時的她和自家做的掃把一樣高,大人輕輕松松就能做好的事,她要到滿頭大汗才勉強完成。
把垃圾掃到簸箕裏,出門前環繞一圈看有沒有什麽落下的垃圾,看到了床底下有一點白,她趴下去用手掃出來發現是一塊錢,以為是媽媽叫她來掃地給的驚喜,滿心歡喜地放在口袋裏。
出去的時候媽媽已經不在家了,她把工具放好,帶着那一塊錢去了樓下的小賣部,在一塊錢的筆和五毛的辣條中猶豫。
暑假作業還剩一點沒寫,筆已經沒有墨水了,今天不買下次再有錢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辣條一直都在,等以後再吃也沒關系。想通了的顏川收回看辣條的視線,拿了一只筆去結賬。
開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上樓時都不好好走,一個個蹦上樓梯,出門前家裏沒人,她自己拿了鑰匙,把筆握在手裏,動作輕快地打開門,迎面而來一個巴掌。
在巨大的沖擊力下,她被甩到牆上。
“年紀輕輕不學好,學着街上那些小混混偷東西!”王萍拽着她的頭發向前走,丢在沙發前,顏棗肆坐着上面抽着煙,嗆人的煙使她咳嗽了起來,七歲的顏禺吃着她從沒吃過的冰淇淋,幸災樂禍地看着狼狽的她。
顏川捂着自己泛紅發熱的臉,小聲抽泣,聽到她污蔑自己,挺起腰大聲反駁:“我沒有偷!”沒有做過的事,她不認。
“你沒有偷?那我錢包裏的錢是自己憑空消失了?”
“不承認?那就打到你承認。”
“爸爸不要廢話了,快點打!”
顏川被自己剛才摸過的掃把打到無力只能趴在地上,熱淚模糊了她的眼眶,可眼前顏禺輕聲說得話她看出來了,他說:“是我偷的。”
卧室關了窗,沒有客廳灰塵多,久了沒人住,灰塵也落了一層。
王萍的梳妝臺上有一個鐵盒子,鏽跡斑斑,顏川腳步輕輕地走近,用剪刀撬開,裏面有她從沒見過的東西。
顏川的助養金,每年六萬,直到成年。從736年末到751年末,十五年的助養金足足九十萬,學費全免,唯一的要求是成年前必須還在進行學業。
印有政府章的紙仿佛在告訴她,五年前因為讀書而起争執的真相。當初他們不是因為沒錢不讓自己讀,而是撈不到錢了。
裝有真相的鐵盒被她用盡全力砸向桌上他們一家三口的相框,用來防塵的玻璃受到撞擊炸開,旁邊還有半杯水的杯子也被鐵盒撞到牆上,四處飛濺。
一塊尖銳的碎片劃過她的手背,鮮血滴在已落了一層薄灰的地板上,沾滿灰塵。
鮮豔的顏色就算沾滿灰燼也依舊奪目。
顏川用左手扶着因情緒太過激動而發抖的右手,在她買來的黃色紙錢上寫下:“我要讓你們在黃泉之下,好好看着我潇灑快活。”
想寫太多惡毒的話,卻又寫不出來,寫千句萬句都難以解心頭之恨。
沒有燒多餘的紙錢,只用打火機點燃了兩張紙,其中一張和她五年前的錄取通知書一樣,是泛黃的親子鑒定報告。
帶字的紙燃燒完,在地板上留下一堆灰。
她轉身跨過那堆灰燼,一滴淚水随着她轉身的動作從眼角流到耳後,沒管身後一片狼藉,擦掉又要流出來的眼淚,直徑走出了大門。
顏川站在巷子口,想起了高考前一天,語文老師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向上望着一半是枯木,一半已經長出了綠葉的樹,輕聲重複着老師說得話:靠不正當手段謀取的任何東西,都會以另一種方式償還。
現在她總于明白了,老師當初為什麽會給她說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