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活物
活物
因蘊珊被免去請安,載淳晨起去了前朝,她便獨守儲秀宮。
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天地竟是如此小。這偌大的皇宮,她被允許進入的地方,只有它的後半,而且不是全部——有些外臣頻繁出入的宮室和下人奴仆們做事的地方,她都不能去。
她的活動範圍,甚至比宮女太監還要小些。
儲秀宮因皇帝的恩旨,改為四進院。但四進,也不過是四進。從儲秀門進來,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再向裏一個小院,再一個小院,就到頭了。
皇帝傾盡物力将這裏裝飾得極美極雅致,但這裏還是如此空虛。空虛到,他一走,她便覺得這四進院都空了。
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除了她從娘家帶來的兩個婢子,都不像人,像一雙雙行走的慈禧太後的眼珠子。他們在角角落落裏打量着她。
準确地說,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他們當中到底誰是慈禧太後的眼珠子。若是跋扈如那嘗膳太監的,倒不可怕,那人至少将“眼珠子”三個字寫在了自己臉上。可怕的是那些畢恭畢敬的人。
但哪怕下人們安分守己,不是慈禧太後的耳目,于她的空虛而言,也是無解。她能跟他們說什麽?她想問些宮裏的事,下人們一個個害怕得緘口不言,生怕禍從口出。她還能跟他們說什麽?說琴棋書畫?
她忽然懂了從前看《明宮詞》,說前朝毅宗周皇後教宮女紡紗、教太監識字。恐怕不只是發善心,不只是做樣子向皇帝邀寵,而是白日漫漫看不到頭,尋一些什麽事情好打發光陰罷了。
蘊珊去拿書來讀,讀了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過去了。
蘊珊又去桌案前寫字,寫了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又過去了。
寫到他終于回來。
他終于回來了。
她從未想過,她竟有一天會如此盼着他來。
這滿打滿算才是她進宮的第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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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淳穿着今晨她幫他換上的那身明黃色緞繡彩雲金龍紋夾朝袍背着手走進來,單手虛扶她平身,另一只手仍在身後,神神秘秘的。蘊珊目光不由得往他身後探。
載淳見她機敏,便不再藏,從背後亮出個黃緞子裹着的水晶球來,約莫直徑有三寸,遞到她面前,笑道:“今兒新得的,給你罷,喜歡麽?”
“謝皇上的恩典。”蘊珊福身行禮,雙手接了,捧在手中賞玩。真是“水晶”,一絲雜質也無,如純水一般,晶瑩剔透,亮汪汪的。蘊珊拿起來放在眼睛前,隔着水晶球左看右看,載淳臉往前一蹭,正正當當擋在水晶球前,蘊珊笑着扭開身子看向別處,載淳側身一步,仍堵在她眼前。兩人躲貓兒似的扭來扭去轉來轉去地玩兒。
“皇上全擋住了,除了皇上的臉,什麽也看不見。”蘊珊玩累了,坐下,一面招手讓他過來擦汗,一面笑道。
有小太監趕眼色,捧着一個天藍色承珠錦座上前,請蘊珊将水晶球放下。蘊珊囑咐道:“擺在書案上罷,後面立個雨花小屏風,別叫日光曬着——小心聚光着火。”
載淳的臉頰湊在她掌心捏着的帕子上,享受着她的溫柔服侍,笑道:“我正要你眼裏只看得見我呢。”又道:“總想賞賜你些東西,你又總嫌奢侈不要,不如你告訴我你喜歡什麽,我去給你弄來。”
“喜歡的東西……喜歡書。”蘊珊道。
“你有了書,可還理我麽?書不行,換一樣。”
蘊珊挽着他胳膊笑道:“皇上到時候和我坐在一起,咱們一同看書,邊看書邊說說話兒,不好麽?”
“不行,換一樣。”
蘊珊無奈,便道:“那……我還喜歡活物,花草鳥獸蟲魚,只要不吓人又不髒的,都愛。”她尤其喜歡馬,但又深知寶馬昂貴難得,生怕載淳胡鬧去弄軍馬,把軍中擾得底兒朝天,便沒說。
載淳道:“我記下了,還有呢?”
蘊珊想了想:“其它好像沒什麽特別的。”
“你在娘家時都不愛玩點什麽?”
蘊珊搖頭,笑道:“我是個頂無聊的人。除了看看書寫寫字,在家裏沒什麽愛好。”
同樣的話,她恍惚間想起好像也曾對載濓說過,那時載濓說,“因你這個人本身有趣,自然不必從別的地方尋些趣味”。
聽得載淳道:“那又何妨?我帶你玩,我教你。”
今昔兩人一對比,蘊珊心底不免蒼涼,但轉念想起載濓怎樣傷了她的心,便決意不去想他。
載淳雖然不愛讀書,但心思卻乖覺靈透,蘊珊走神,他如何看不出?而且他一猜便猜着了七八成。他有些洩氣,又有些憤憤地說道:“打明兒起,朕賞你的小東西小玩意兒,賞你的就是賞你的,你謝恩就是,不許推拒。”
他突然着惱,蘊珊有些心虛,忙抱着他笑道:“是,臣妾謝皇上的恩典,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香香軟軟,這麽抱着他,身子靠在他身上,頭點在他肩膀,載淳的氣便消了一點。年輕氣盛,氣上來得快,下得也快。
從那日起,儲秀宮從皇帝那收的小玩意兒便沒停過:珊瑚金絲手串、百寶嵌西洋八音盒、玳瑁鑲珠石珊瑚松鼠葡萄紋扁方、牙編繡蘭菊團扇、梅花犀角杯,種種奇巧物件,連同撲騰的金鹦鹉、會說人話會唱曲兒的藍眉八哥、新奇花色的郁金香,流水般上午下午不停地送來。
“皇上在上書房讀書,在養心殿理政,看來是不專心的,否則怎麽能想起賞賜東西來?”她心裏暗嘆,卻無從嘆給別人聽。
直接告訴載淳,他恐怕是不會聽……再勸,或許他又要想到載濓那裏去。在這深宮裏,她已經四面樹敵,若再失了皇帝的歡心,她便無路可走了。
下人們?不能,不合适。兩位皇太後?更加不能,這麽做像是将載淳出賣一般。後宮其它嫔妃?皇帝這一樣樣賞賜明晃晃走街串巷正紮着她們的眼,蘊珊回避都回避不及,怎麽能挑出來說,仿佛刻意炫耀一般招人恨。
皇帝自從大婚,除了逢一些先帝後忌日時齋戒獨宿外,幾乎夜夜宿在儲秀宮。
珣嫔因是皇後的親姑姑,偶爾分得一點聖眷,與珣嫔同住景仁宮的瑜嫔也有幸沾得幾滴雨露,瑨貴人則因與慧妃同居永和宮,從沒在天黑之後見過皇帝的樣子。
大婚時納的一後四妃,在皇帝眼中仿佛只有一位皇後是真實存在。
蘊珊也曾勸過“雨露均沾”的話,但載淳只當是耳旁風,早起時嘴裏答應着,晚上腳步便又來。
蘊珊也曾閉門攆他,可他總有辦法騙得她開門留他。
說是被他“騙”,蘊珊心裏其實隐隐約約也舍不得他。他就在門外,是活生生的,暖洋洋的,帶來無限快樂的。這宮裏……蘊珊常常覺得是個亂葬崗,日影下到處晃來晃去的都是死人,有的是先代遺留的亡魂,有的年紀輕輕看起來是活的,可又仿佛行屍走肉一般。
唯有載淳,他是有心的,他的心在跳動,裏面奔流着熱血。
他愛抱她,吻她,疼她。他什麽事都想聽她說,什麽事都想告訴她。她若受了慈禧太後的氣,一旦他聽說了,要麽給她撐腰,要麽便在別處給她找回補償。
或許因為他是天子的緣故,他護着她,讓她盡可能自由地活着。他雖然沒有滿腹經綸,他幼稚輕率不成熟,可他的心是真的,他說的話是真的,他做的事也都是真的。
意難平在所難免,但世間事本就難十全十美。
她願意作為妻子,像個年長兩歲的姐姐一般,陪伴他,引導他,慢慢等他長成更加頂天立地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