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習字
習字
太監們近午時将皇帝欽點的幾樣東西備好,送到儲秀宮。
蘊珊謝過恩,又辭讓,說那象牙席和珊瑚樹太過奢華,受用不起;又說朝廷現下正四處用兵,西北回亂未平,東南、西南又有洋人群伺,虎視眈眈,她身為皇後當做表率,力行節儉。
載淳道:“東西已經做出來,就是給人用的,你是皇後都受用不起,天底下還有誰能受用?你怕人說,我住在你這,和你一同用,沒人敢說。”
見蘊珊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載淳便道:“只這一次。因這些東西實在是襯你,所以賞給你用。以後都儉省些,行不行?”
蘊珊方答應了。
載淳本身便想蘊珊日常伴他左右,今日得了慈安太後的懿旨,許他哪裏都不去只在儲秀宮陪她,正合他意。
兩人相依偎着,他拉着蘊珊的手,有說不完的話。她今早受了氣,他想盡辦法逗她開心,好讓她忘了先前的不愉快。
蘊珊習慣了與他身體的碰觸,慢慢敢試着探索他,輕輕拉他的手到面前仔細端詳着。
潔白修長的手指,手掌比她大一圈兒。因養尊處優,手上一個繭子都沒有。
載淳也拉她的手來瞧:她并不學貴族婦女習氣,沒有留長指甲,更不用指甲套。骨節上有幾個小小的繭子,該是常年握筆寫字所致。
載淳笑道:“咦?我看你握筷子是右手,寫字竟是左手麽?”
蘊珊微笑道:“寫字也是右手,只是小時候尋樂子,也練了左手的。”
載淳驚喜道:“早聽人說你字寫得好,寫個字來我看看罷。”
“那臣妾便獻醜了。”
喚人來鋪陳文房四寶,磨墨添水,取兩支一樣的竹管“萬年青”紫毫筆,展開兩卷乾隆年間留下的梅花玉版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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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寫什麽呢?”蘊珊提筆,問道。
載淳想了想,笑道:“就寫‘知道了’三個字。”
蘊珊覺得奇怪,笑道:“‘知道了’?”
載淳笑道:“這些天他們教我批折子,朱批常寫‘知道了’。我看看你寫出來是什麽樣。”
蘊珊便笑着,左右開弓,同時寫下兩行“知道了”。
筆跡端麗,內有筋骨,外柔內剛,字如其人。
載淳甚是驚豔,嘆服不已,說道:“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又道:“我的字不算好,你快教一教我,将這幾個字寫好,省得被大臣們笑。他們科舉上來,字都是好的。”
說着抄起一支雞翅木管萬邦作孚翠毫筆,将手遞給蘊珊。
蘊珊只得握住他的手,帶他蘸墨,掭筆,一撇,一橫,再一橫,一撇……
她的香氣在他周身氤氲。
他的心思,漸漸連帶着他的眼神,都帶到了側後方她的身上。
他貪婪地看着她如此之近的面容。兩人同房時,她總是閉着眼睛,不像此刻,他看得見她秋水般澄澈的眼,看得見她烏黑的瞳孔,瞳孔裏令人心醉神迷的光亮。
“寫完了。”蘊珊說。
她松開他的手,載淳如夢初醒,說道:“啊,寫完了。”
低頭去看時,只見紙上寫着:“知道了。皇上習字,用心不專,該罰。”
适才他貪看她,根本不曾留意紙上寫的是什麽。
蘊珊掩口而笑,揶揄地看着他。
他紅着臉,假裝正經,拾起那紙,品評道:“不錯,寫得很好。”
便将那紙放在一邊,照着摹寫。蘊珊立在他一旁,偶爾出聲點撥一二。
兩人寫到黃昏時太監進殿掌燈才擱下。載淳看着桌上摞着的厚厚一疊習字紙,笑道:“頭一回覺得練字不是苦差事。”又扭頭沖蘊珊道:“以後我每回習字你都陪我。”
蘊珊含笑答應着。
用晚膳。今日晚膳中自然再沒有炸醬面。
載淳吩咐道:“昨兒小廚房的那道炸醬面甚好,再去做兩碗來。”
不多時端上來,驗過毒嘗過膳,載淳吃了一筷,卻不是昨日味道。載淳皺眉,問:“誰做的?不用他,叫昨日那廚子做。”
太監回禀道:“回萬歲爺的話,太後娘娘說,外頭的廚子不合規矩,叫攆出去了。”
載淳冷笑:“哪個太後娘娘?說清楚。”
太監支支吾吾答道:“回萬歲爺的話,慈禧太後娘娘。”
載淳不怒反笑:“這麽着,你去‘西邊兒’宮裏,把她小廚房裏葉赫那拉家舉薦的廚子、富察家進的廚子,統統給朕叫來,說朕要用。”
蘊珊忙勸道:“皇上,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不是上策。”
載淳道:“你不知道,若不趁着今日這股東風,狠狠發作一通,他日還有穿不盡的小鞋等着你。”
廚子們叫來,載淳點了幾道菜,一一借着給菜品挑刺兒攆出宮去。
夜裏安寝,四下無人,兩人并肩躺在床上,蘊珊輕輕道:“臣妾想鬥膽問皇上一件事。”
“問。”
“皇上當初選臣妾,是不是因為跟額娘置氣?”
載淳道:“你在乎我怎麽想?”
蘊珊道:“既與皇上結發為夫妻,自然在乎。”
載淳有些高興,問道:“你覺得我是不是呢?”
蘊珊道:“臣妾希望不是。但又怕是。”
載淳擁着她,說道:“見着你那一面之前,額娘舉薦富察氏,皇額娘便提起你。我當時便想着,我選皇額娘那邊的人。”
眼看着蘊珊神情黯淡稍許,他見自己在她心中有些分量,能左右她心情,他頗受振奮,強掩喜悅之情,繼續說道:“在西山見你的時候,我其實第一眼就知道是女郎,心想,這是誰家女子,若她能嫁給我,該是很好的事。”
蘊珊苦笑道:“皇上口味也忒怪。”
載淳笑道:“後來聽你說你是阿魯特·葆良,我便知道你就是皇額娘嘴裏說的那個‘溫婉大方、端莊守禮’的人。一面覺得好笑,一面又想,我一定要你當皇後。”他轉而問她:“你平日在外人面前,是不是一舉一動都端着,裝得很像那麽回事的?”
蘊珊臉紅道:“該守禮處,還是要守禮的。只有憋不住了,才出去跑馬玩兒。”
載淳歡喜道:“我便知道咱們是一樣的人。你放心,出宮的門路我熟得很,哪天你悶了,告訴我,我悄悄帶你出宮去,咱們還跑馬。”
“真的?宮裏少了皇後,他們不找麽?”
“宮裏皇帝都能跑,皇後為什麽不能跑?”
“可皇後出去,怕是要被人說‘不守婦道’。”
載淳想得簡單:“反正皇後是随皇帝一起跑出去的,丈夫一路在旁陪着呢,怕什麽‘不守婦道’?”
蘊珊道:“這幾日恐怕是不行的,西邊兒額娘正盯着我呢。等日子長些,等皇上親政了,皇上說話算話,帶我出去。”
“天子一言九鼎,你放心,我答應你的就一定做到。拉鈎。”
蘊珊被他這孩子氣逗笑了,伸出小指,與他“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小狗。”
起初是兩個小指勾在一起,後來是兩只手糾纏交握,再往後是兩個人。因蘊珊膝蓋有淤青,碰不得,一碰就痛,他從身後擁着她。蘊珊望向面前的牆壁,從搖曳的光影中仿佛看到兩只交尾的蝴蝶翩跹飛過,姿态纏綿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