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烏雲
第1章 烏雲
天上黑雲壓城。
有長風帶着凜冽的寒意自上而下,呼嘯着穿過嵯峨的飛檐,掀起往來的宮娥寬大的衣袂。
人的腳步卻比風還要急切。
景長嘉壓着心中不安,幾乎是跑着靠近了遠處的殿門。
那門口早有一位形貌嚴肅的老嬷嬷等候。一見景長嘉,老嬷嬷連忙幾步迎上:“雲中殿下,您可算到了!”
景長嘉腳步不停,急急掠過她,沉聲問:“姑母如何?”
一聽他問,老嬷嬷一雙眼頓時紅了。她緊跟着景長嘉往前,低聲道:“太醫說不太好了……”
話音剛落,景長嘉便邁步進了殿內。
往日明亮溫馨的宮殿內,此時卻昏暗而寂靜,連燭光都籠上了一種陰森的涼意。唯有檐下的風聲尖銳呼號,壓得人喘不過氣。
景長嘉莫名覺得,有一股寒意從背脊蔓延上來。
可他顧不得其他,只急急轉向內室。似乎是腳步聲重了些,踏入內室的一瞬間,床邊趴着的楊以恒擡頭看了過來。
他看起來莫約八、九歲的年紀,一見着景長嘉,就忍不住泣道:“哥!你快來看看母後……”
這一聲急呼打破了室內的沉寂,床上阖眼昏沉的皇後猛地睜開了眼。
她面色枯槁地轉過頭,雙眼含淚朝着景長嘉伸出手,氣若游絲地道:“嘉哥兒。”
景長嘉幾步撲到床前,緊緊握住那只枯瘦的手:“姑母,我來了。”
Advertisement
“嘉哥兒,嘉哥兒……”皇後反手握住了他,“日後……你幫姑母看着恒哥兒。”
“您別這樣說!”景長嘉心中一緊,連忙道,“會好起來的,您信我。太醫呢?!”
皇後輕輕笑了笑,她看着眼前的兩個孩子,用僅剩的力氣握緊了景長嘉的手:“你與恒哥兒,是最親近的兄弟。姑姑就把恒哥兒托付給你了……”
她已然虛弱至極,聲音越說越弱,最後的尾音幾步可聞。
“姑母,恒哥兒是我弟弟,我自然會照顧着他。”景長嘉紅着眼連忙保證,“您放下心好好治病,會好起來的。”
“嘉哥兒,你是好孩子……姑母信你。”
皇後松開他的手,将手伸向自己唯一的兒子。
她的恒哥兒往日裏總是繃着臉,一副最是穩重的模樣。可此時他紅腫着眼,分明只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楊以恒用臉貼着母親的手。皇後睜着眼,眼淚不住地從眼角滑落,不舍得眨眼。
“恒哥兒,你要聽哥哥的話。日後不管是怎樣的境地,你都要信任哥哥……”
這是她生命最後的餘音。
枯瘦的手無力垂落,風聲猛地尖厲起來。
床邊趴着的楊以恒突然轉身撲向景長嘉,哭道:“哥!”
他雙手繞過景長嘉的雙肩,牢牢地抱住了哥哥的脖頸。
楊以恒撲過來的力氣那樣猛,景長嘉只覺呼吸一滞,有冰冷滑膩的東西迅速纏上了他的脖頸,猛然用力越收越緊。
殿外風聲如泣如訴,襯得纏繞在脖頸上的東西越加冰涼。
楊以恒婆娑的淚眼變得猩紅,他望着眼前已經呼吸不暢的哥哥,輕聲道:“哥,你看,你說過你會照顧我的,你為什麽……要離開我?”
“呃……”景長嘉痛苦地揚起脖子。他看着楊以恒身後屍骨未寒的皇後,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哥哥,哥哥……”楊以恒逼近他,與他臉貼臉,“你為什麽要離開我——”
嘶吼聲如同驚雷炸響,景長嘉瞳孔驟然放大。
“!!!”
“吱吱——”
景長嘉驚跳坐起身。
他的胸口不住的起伏,整個人如同破舊的風箱般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冷汗從額頭順着臉頰一滴接一滴往下落,身上單薄的中衣在短短時間裏已經濕透。
他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薄薄一層皮肉下,是用力跳動的血管。
脖頸上沒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更沒有楊以恒的雙手。
“是做夢……”景長嘉頓時松了口氣。擡眼掃了掃眼前的一切,他又自嘲笑道:“當然是做夢。”
映入眼簾的是斑駁而污穢的牆壁,有陳舊的粗壯木頭密密排布着分割了空間。在他腳邊不遠的地方零落了五六根枯萎的稻草,更遠的地方有些近乎烏黑的老舊污跡,分不清是血是泥。
昏暗的光線令眼前的一切顯得有些鬼氣森森。
這是楊以恒親自開口,讓他來“做客”的鎮撫司獄。
人間鎮撫司,地下閻羅門。
那個早已在三年前登基為帝的小表弟,又怎麽可能來這種地方找他。
“唉……”景長嘉搖頭笑嘆,有些不适地動了動腳踝。
他的腿前幾年受過傷。鎮撫司獄裏陰暗潮濕,這麽睡過一覺,腿就有些酸疼起來。
一只灰黑的大老鼠卻正在景長嘉腳邊的餐盤裏偷肉。他一有動靜,大老鼠就驚得一跳而起,叼起肥五花飛速竄去了牆邊,緊貼着牆逃去了相鄰的牢房。
想起醒來那一瞬間聽見的老鼠叫聲,景長嘉眉頭一挑,盯着它打趣道:“沒想到有朝一日,你我也會同桌而食。”
鎮撫司獄這一層牢房只關押了他一人,平日裏靜得連他自己的呼吸聲都顯得吵鬧。多了只老鼠,竟讓景長嘉覺得多了些久違的熱鬧。
只這熱鬧轉瞬而逝,大老鼠拖着肉也不知竄去了哪裏。
景長嘉笑臉漸收,慢悠悠地長嘆口氣,又伸腿把餐盤踢遠了些。
在他穿來這個地方之前,現代醫學已經發現了五十多種由老鼠傳播的疾病。不少病還具有強傳染性。要是運氣不好不小心惹上了鼠疫,這皇城裏外指不定都得給他陪葬。
這可不好、不好。
他好歹是因為救人,才有了活第二次的機會。總不能自己有了第二條命,卻因為不抗餓,就把別人唯一一條命也害沒了。
想到這裏,景長嘉又把餐盤踢得更遠了些。反正他也不怎麽餓,沒什麽進食需求。
踢着踢着,景長嘉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他呆呆地看着那亂七八糟的餐盤,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轉過身慢吞吞地把身後睡塌了的稻草堆重新攏了攏。看稻草重新變得蓬松了,又慢慢地倒了下去。
稻草随着他的動作再次塌下,景長嘉望着昏黑的天花板,心想:他在這個大弘朝生活了十五年,都快忘了在二十一世紀睡乳膠床墊是什麽滋味了。
肯定不會是這種“稻草多年冷似鐵”的滋味。
景長嘉想到這裏,又短促一笑。也多虧鎮撫司獄裏靜得吓人,才讓他有了大把空閑去想了又想,把過去的日子從記憶深處刨了出來。
他原本只是二十一世紀最普通的一名大學生,過往生活平淡得沒什麽可說。只有學校特立獨行,偏要大二才開始軍訓。而他就在軍訓拉練的時候,為了救人自己失足摔下了山。
一陣天旋地轉後,就來了這個沒有聽過的大弘朝。
當朝長公主是他母親,大将軍是他父親。這是與上輩子完全不同的天生富貴。更巧的是,這一對新的父母,居然也長着他親生父母的臉。
景長嘉曾猜想,這或許是自己的前世,也或許是一跤摔來了平行世界。總歸在有了熟悉的親人後,他對新生活接受得很快。
身為當朝長公主與大将軍的獨子,又是天子親封的雲中郡王,景長嘉的日子一度舒心極了。
只可惜……這樣平靜又溫馨的新生活也轉瞬即逝。
那一年景長嘉未滿十三。大将軍為人所害、戰死沙場的消息被八百裏急報帶回。
天子震怒。長公主悲痛嘔血,一病不起。短短一年後,便緊随而去。
這一年裏,邊關事危,朝野動蕩。在主持完長公主的奠儀後,景長嘉執起父親留下的長槍,請命去了邊關。
軍中與京中自是完全不同。
從未在軍中立過功的雲中郡王,自然也得不到軍中諸将士的另眼相待。
他在邊關的寒風朔雪裏咬着牙強撐着一口氣,從帶兵小股作戰開始,一步步得到父親舊部的認可,成為統領萬人、令人信服的少将軍,用了整整三年時間。
也就是這個時候,父親唯一的妹妹,他的姑姑病危。
景長嘉星夜兼程趕回京城,也只來得及見這位親近的家人最後一面。
重要的親人一個接一個的離世,最終只留下了一個未滿十七的他,與一個将滿十歲的小表弟。
禦座之上的天子是個太過随心所欲的人。他的情感總是來得濃烈,愛之則欲其生、惡之則欲其死。
小表弟雖然早立了太子,可太子沒了母親,與天子又關系日疏。他的太子之位随着天子的态度變化,變得越發不穩固。
那幾年的日子……着實不好過。
想到這裏,景長嘉眨了眨眼,驀地笑了起來。
原以為這幾年日子總歸越過越好了,可看看他現在這模樣,可比最不好過的時候還難了。
他那位日漸昏聩的天子姑父,雖然想過廢太子、想過圈禁他,但到底應當還未想過要殺他。而他這位親愛的弟弟……可就說不好了。
夢裏尖嘯的寒風似乎穿過了夢境,刮在了他身上。
景長嘉忍不住再次摸了摸脖頸。
“小孩子可真難養,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長歪了……”他悄聲嘀咕,“姑姑,我也是第一次養孩子,真的已經盡力了。日後見了面,可不許罵——”
聲音突兀地停了下來,景長嘉猛地轉頭,雙目淩厲地看向牢門外。
寂靜的鎮撫司獄裏,多出了一道若隐若現的聲音。
啪嗒、啪嗒……
像是腳步聲,卻又高低起伏不定。時快時慢地漸漸逼近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