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景長嘉從小就很少來家裏的餐廳。

一開始景家父母創業時,餐廳只是一個小小的路邊攤,他們在那裏做鐵板燒。火一點、油一燒,煙熏火燎的并不适合小孩。

後來有了門店,一開始也是帶着景長嘉的。景長嘉小時候就特別好看,坐在那裏就跟個瓷娃娃似得。那時候好多人都與景媽媽說:“要不是你家小孩太漂亮了,我可不進你們店來。”

漂亮又幹淨的孩子,給人一種這個小小的店鋪也漂亮幹淨的感覺。

但也正是因為太過漂亮,店裏正忙時,小小的景長嘉差點在店裏被人抱走。從那以後景家父母就将孩子托付給了景家姑姑。

等到生意越做越大,一間小門店變成了一層、兩層,乃至現在的三層。景長嘉都很少再來店裏了。

景爸爸此時看着他,都有些做夢一樣的恍然感。

“這時候怎麽過來了?”他有些局促,“你先等等,爸爸換身衣服再出來。”

“別呀爸,這樣正好。”景長嘉笑着将手裏的東西遞給他,“我需要你的幫助。”

景爸爸早就看到了景長嘉手裏那一袋子土豆,他原本以為是景長嘉買回家的,結果……?

“做什麽的?”

“我今天回了學校一趟。這是我們農學院自己研發改良的新土豆。”景長嘉面色不改地說,“但是我同學說,不知道新土豆做起來怎麽樣,口感如何,所以我想請你幫幫忙。”

“新土豆?”景爸爸眉頭皺了起來。

這土豆怎麽看都是超市最常見的品種,口感不面不脆,不管做成什麽都還算好吃。

“嗯,新的。他們做土豆免疫病的。敲掉了幾個基因,但是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口感。所以要試試。”景長嘉說,“可我們在學校又不方便,只能來找爸爸你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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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爸爸沒上過大學,聽兒子這麽一說,頓時緊張了起來。

“那爸爸要做些什麽?要炒好了你再端回學校嗎?”

景長嘉麥田獎受邀的新聞發布時,景爸爸早就換好了廚師服開始工作準備,連手機都沒帶在身上。更別提看新聞。

“不用的。”景長嘉說,“就是希望你能用最簡單的烹饪方式,做幾個菜。只有一點點的鹽和油的那種。”

他當初在京城、在北疆,也教過人該怎麽吃土豆。但那時一個人的能力有限,而且他着實不善廚藝。也就只能教大家烤着吃、煮着吃、蒸着吃。更多的也就沒了。

今日既然有這麽多的空閑,他就想讓景爸爸隔空教一教弘朝的老百姓們。

秋收剛過,百姓糧倉富足,又入了冬日,無事可做。恰是研究廚藝的好時候。

弘朝的某些讀書人還在為了雲中郡王不理他們,朝廷也不理他們,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能統一戰線而憤慨不已,勢必要寫出亮眼檄文,讓所有人都站在自己這邊時。天上的明瓦卻悄無聲息的亮了起來。

這一次屏幕裏的人穿着一身雪白,面目如同上次看鲛人那般看不清楚。

只聽雲中郡王的聲音說:“土豆傳入弘朝已三年有餘。此三年從最初只在京城與北疆試種,到後來推廣到江南、西南、福建等地,均有了不錯的收成。是以今日,我便請了位食神來教大家,如何烹饪這一新糧種。”

看着明瓦的人們齊齊一驚。

他們早已知道雲中郡王來歷不凡,可他到底來歷有多麽不凡?竟然能請來一位神仙親自教他們做吃食!

神仙居然會親自做吃食!竈臺這等髒污之地,便是那些讀書人都不肯輕易去碰的啊。說的是什麽……君子遠庖廚。想來這廚房,有身份的人都是不肯碰的。

結果今日,雲中郡王居然會請一位神仙來教導他們!

可不是說……雲中郡王是個目無法紀,戕害百姓的壞人嗎?這樣的人,又怎麽會注意到百姓的苦處?他又怎麽會知道糧食又中了多久?

而且在京城與北疆試種……這不是……

這不都是雲中郡王的地界嗎?

若非雲中郡王,還會有誰想到去北疆種糧食的呢?反正他們平日裏,是一點都想不起北疆的。那地方窮山惡水還有鬼風,不是人待的地方。

可偏巧第一批種植的地方,就有北疆。

百姓們心中疑惑不已,卻見天上那位食神已經動作飛快地将土豆削皮切片,丢進了沸騰的水中。他們立刻收起注意力,開始全副精神地學習起來。

認字這種事學得不好,可下廚這種事,還有誰不會呢?

甚至那茶樓酒肆裏的後廚,都拎着鍋鏟沖出了廚房,一門心思只想學會土豆的做法。

“雲中郡王果真倒行逆施。”錢有道冷哼一聲,“你不是想學麽?學啊!現在就學!我看看哪家閨秀不學管家女紅,去那廚間竈臺整日鑽營!”

“我當然會學!”錢家妹妹挺直了背脊,“我不僅今日會學,明日、後日乃至日後的無數日子,我都會學!”

“只要是雲中郡王說的就是好的,不管是何等污穢之物你都要去鑽是吧!”

“哥哥是除了讀書,萬事不過心。雲中郡王可說了,他教的是新糧種的烹饪之法。”

“他說,你便信。”錢有道冷哼一聲,“這話你拿去爹娘面前說去,你看他們容不容得了你!”

“哥哥你但凡留意這一點你碗中糧食,就該知道那老神仙烹饪的就是土豆。”錢家妹妹冷聲道,“連碗中五谷都分不清來處,便是讀書做了官,又如何替天下百姓撐腰!”

錢有道的太陽穴一突突的跳,他猛地揚起手,對上妹妹不服氣的目光,又恨恨收回手:“我等着你後悔的那天。”

說罷,他轉身就走。

“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錢家妹妹看着哥哥的背影,冷冷道,“我也等着你反省的那天。”

錢有道猛地停步,他不敢去看妹妹的眼神,只梗着脖子道:“別以為你讀了幾天的書,就知道書中之意了。”

一語落地,他大步流星地離開院子,回了自己的房中。

即便門窗緊閉,那明瓦上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了進來。

錢有道心中怒火騰燒。

都這樣,所有人都這樣。只需要聽雲中郡王幾句話,便都跟随在了他身邊。他說什麽都是對的,他講什麽都是好的!

可自己費心費力做的文章,被山長批駁得一無是處!山長竟然讓他降等反省!

錢有道憤憤想,他明明學業進步巨大,今年初升入竹苑後,也得了許多次的誇獎。可僅僅只是批判了雲中郡王,就被山長重新打回了菊苑,要求他從基礎學起。

憑什麽?

他說的話,他寫的文章,又有何不對的!

等到晚間用餐,再看見滿桌黃色食物,他頓時就坐不住了。

“這東西尚不知好壞,你們便敢端上桌給兒子吃?”錢有道猛地站起身,“便是吃壞了也無所謂是吧!”

“坐下!”錢家父親罕有如此淩厲的時候,“晚間我聽旁人說你與妹妹的争執,我還不信。現在看來,你當真是讀書讀得不知所謂了!家中父母誰能害了你!”

錢有道憋着氣看着他爹。

錢家父親用筷子敲了敲碗,一陣清脆聲裏,他開口道:“這東西已經在京中種植了三年。第一年高門大戶強着收,收出了天價。你爹我花了大價錢才在京外找着農戶收了一些,自己在家中院落裏小心培育了那一院子。你在家中住着,從未留過心。那年秋收後,我研究了一些用它做的點心吃食,給咱們家裏賺了不少錢。”

他說着嘆了口氣,才繼續開口:“你讀書用的雪花紙,用的松煙墨,都是上好的好物件。沒了這東西,你根本用不起。可你還覺得,家中把它做給你吃,是在害你。”

錢有道渾身一僵。

他那愁苦的母親開口想要說些什麽,錢家父親一個眼神就禁止了她說話。這位在市井裏打拼了半輩子的父親擡頭看着自己足夠高大的兒子。

他曾經覺得這個兒子是他的驕傲。

但他現在覺得,如果再縱容下去,這個兒子會長成他的恥辱。

“這個糧種是雲中郡王從海外尋回,千難萬難才帶回咱們弘朝。也是供起你這一身高昂開銷的家中支柱。你既不知反省,也不知感恩,确實不配吃它。”

“滾下去反省!”

錢有道咬緊了牙關,他憤恨地看着桌上的父母妹妹,許久後才一甩袖子,大步回了房。

院中積雪濕滑,他氣得根本不看腳下,幾步下去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栽進了一旁的雪堆中。

“啊——”

錢有道倒在雪中,看着天上再次恢複了安靜的明瓦,只覺那明瓦存在一日,他就要倒黴一日。

而相距并不遙遠的宮中,有人與他一樣的姿勢,正看着天上的明瓦。

“陛下,您感受過了,就起來吧。”王公公小心翼翼地說。

“太醫不是說我熱氣重麽。”楊以恒躺在雪裏,“這般祛火,不是正好。”

“您這樣子,身子骨要壞的呀。”王公公輕聲說,“這天下百姓還指着您呢。”

楊以恒平靜地說:“他們指着我?我看他們是指着景長嘉。”

這話王公公不敢答,楊以恒也不指望他答。

他在雪裏躺了半天,只覺得渾身骨頭都要僵了。當年嘉哥在北疆,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覺?是不是日日都這般冰冷僵硬,所以他去了一次鎮撫司獄後,就再也不肯理他了。

“他們都指着景長嘉,我也指着他。”楊以恒說,“他怎麽就真的能不理我了呢。”

甚至連教給他的關于土豆的做法,都教給了天下人。

甚至比教他的時候還要細致。

嘉哥,這天下百姓到底還是比我更重要了嗎?

天上明瓦寂靜,無人能答他的問題。

作者有話要說:

“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出自《孟子·梁惠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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