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明瓦亮起的一瞬間,雲中郡王府內的客院頓時熱鬧了起來。
“紙,紙筆都在哪裏?!松長史前日剛拿過紙筆,怎地現在就沒了?!”
“不要墨了,碳筆都還有呢吧?”
“桌子搬出來了嗎?算了桌面不夠大你們都讓開,把紙鋪地上。別踩着了!”
連剛加入不久的胖子和瘦猴都被支使得團團轉。
“松長史準備的農具都在哪裏?誰去庫房推一輛耧車來。”
“今天殿下既然展示了耧車,估計就要講力學原理。按照以前的規矩來。就算是手劄裏有的東西,依然要記錄下來,等回了行雲觀也好查漏補缺。”
“胖子瘦猴你們倆就先聽着,不要發問。有什麽事情聽完再說。”
胖子急道:“今日殿下不講雷電嗎?”
“雷電性惡,殿下一直不主張我們多有碰觸。”一個道士說,“先知曉這世界之力,你才有能力去碰它。”
雲中郡王府中忙成一團的時候,宮裏正在上朝。
今日是個小朝會,是以群臣都在殿內。
天上明瓦轉為明亮的時候,楊以恒正高坐在龍椅之上,無所事事地聽着群臣争論夏季防澇的問題。
今夏雨水頗多,剛入夏時,就遇到過連綿的大雨。各地都有折子上報請朝廷早早防澇。但戶部說自己沒錢,工部說自己沒人,每每議事都多有推诿。
楊以恒耐心見底時,天上突然傳來了景長嘉的聲音。
争論的大臣頓時一靜,紛紛擡頭看向上首的龍座。而楊以恒已經站起身,快步走出了大殿。
群臣毫不猶豫,緊跟着楊以恒走了出去。
天上的雲中郡王又在講着他們聽不懂的農具。這些東西對農事确實要緊,可做出來了不就好了?何必還得全天下都學怎麽做。
不過講農具,總比講政書來得好。百姓善種田,總比善讀書好。
戶部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又将視線投向工部那位剛剛舌戰群儒的侍郎。工部現在沒了主事的,如若沒有別人,那下一個尚書就是這個侍郎了。
想到這裏,他們又将視線轉向了楊以恒。
他們的陛下看着天上明瓦的神色無比認真。想來這時候若是雲中郡王點了某個工部匠人的名字,那他直接變成工部尚書也未可知。
他們聽得無趣,而明瓦中的景長嘉,已經借着耧車講完了耧字與耧車的力學原理。他放下了手中的改良耧車,正要拆車。
卻聽門口突然傳來了一聲動靜。
下一刻,書房的門被用力推開,楊恒快步跑進書房,滿臉驚喜:“哥!你回來了!”
景長嘉心裏猛地一突。
已經大半個月都沒見到自己親哥的楊恒根本沒注意到景長嘉的神色,他幾步跑到景長嘉身邊:“你怎麽回事呀?回來了也不休息?我可要告狀了啊!”
他快言快語地說完,一掃景長嘉的書桌,疑惑道:“你在幹嘛?”
“小恒。”景長嘉起身伸手壓着他的肩膀,帶着他往門外走,“我在工作。”
楊恒也是剛睡醒,出門洗漱一看見他哥書房透出的光,就興沖沖地沖過來了。他身上甚至還穿着睡衣,一頭短發也睡得亂糟糟的。被他哥往外一帶,他就有點懵。
“啊?”
他回頭看了看景長嘉的書桌,終于反應了過來,“我是不是打擾你工作了?”
“沒有。”景長嘉笑了笑,“但現在我沒有空。時間還早,你再去睡一會兒。”
“對你來說已經太晚了。”楊恒壓低了聲音,悄悄和他咬耳朵,“高三生都沒你這麽壓榨自己。一會兒舅舅舅媽可就要起床了,你自己看着辦啊。”
景長嘉把他帶到了門外:“馬上就好。”
他關上門,重新回到了書桌前,面不改色地動手開始拆那輛耧車模型。
百姓們看着那個沖進來又很快被帶走的人,想到他叫雲中郡王“哥哥”,心中就有些疑惑。
可耧車到底是關系到耕種的大事,那點小疑惑很快就被百姓們抛之腦後,只管一門心思地去學耧車的構造。
而宮內在楊恒出現的一瞬間,衆大臣齊齊一震,随即看也不敢看,直接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天上傳來景長嘉平靜的聲音,聽得衆大臣冷汗一陣一陣的冒。
怎麽回事……雲中郡王身邊怎麽會跟了一個與陛下如此相似的人?!
他們不敢看,可楊以恒卻一直仰着頭,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天上明瓦。
那是什麽人?又憑什麽叫哥?
他身上穿的那身衣服……露着胳膊露着腿,如此的粗鄙卻又和嘉哥那麽親近……他們住在一起?!
楊以恒只覺一股邪火燎原一般地燒灼了他全身。可同時,心中又生出了一股極深的寒意。
因為他認出來那是誰了。
許久之前,嘉哥給他們展示天上鲛人時,身邊曾跟了三個護衛。其中有一人,與他身形相仿。
結果……竟然不僅僅只是身形相仿?
他咬緊牙關死死地看着天上明瓦,雙眼血紅欲裂。
“哥……”
“景長嘉……”
“景長嘉!”楊以恒怒吼道,“你到底想做些什麽?!”
在身邊放一個小恒,與他同吃同住,還那麽親密的讓他看見……
那個“小恒”,甚至頂着他十五六歲的臉。
在他十七歲之前,他和嘉哥總是很好很好的。他是全天下最乖的弟弟,總是能讓嘉哥做成他想做的一切。
可他十七歲之後……
“……你也想殺了我,是不是?”
眼淚從鮮紅的眼角一滴滴地往下流。
楊以恒顧不得別的,他猛地往前跑了幾步,伸出手就想抓天上的人:“你想殺我,是不是!”
明瓦裏的景長嘉溫聲細語地講着耧車的結構,一絲一毫地注意力都沒有分給他。
“景長嘉!你別裝聽不見!”
楊以恒像一頭孤狼仰天長嘶。
喉頭湧起一陣陣腥甜的血氣,心髒像是被什麽攥緊了,痛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楊以恒捂着胸口佝偻下身:“你放那麽個人在你身邊,你到底把我當什麽……”
他無意識地張大了嘴,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保持住呼吸。
“哥。嘉哥……”
“他不要你了。”
耳邊突然想起一道聲音。楊以恒神經質地直起身:“誰?!誰在說話?!”
跪倒在地的大臣們心中驚疑,只能把頭壓得更低。
“誰!出來!”楊以恒雙眼瞪到極處,驚惶地掃視了群臣好幾眼,才突然反應過來,他耳邊響起的是藺獲的聲音。
藺獲今日根本沒有上朝。
“是你讓我聽見的?!”他擡頭看向景長嘉。
雲端之上年輕的郡王爺已經放下了手裏的耧車。那些零碎的部件飄在他身邊,他垂眸安靜地看着一切,又似乎萬裏山川、江河故人,都不在他眼中。
楊以恒用力撐直了身體:“你在報複我。你也會用這種你看不上的手段報複我。”
他用力抹了把臉,随即豎起耳朵,想再聽見一點別的。
哪怕是對他的嘲諷,也是嘉哥對他的回應。
可是沒有,什麽也沒有。
楊以恒壓下喉中湧起的血腥,又道:“今夏雨多風急,好些個郡縣都報上來擔心今夏有災情。你那般在乎你的百姓,你便不管管嗎?”
天上的雲中郡王閉上了眼,他似乎很疲憊,又似乎是單純的不想聽。
楊以恒繃直了身體站着。明明不想露怯,渾身上下卻止不住的發抖。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嘉哥再次睜開了眼。
那雙眼睛與他總是不太一樣的。
嘉哥眼睛的顏色比旁人都要更淺一些。像是進貢給宮中剔透晶瑩的琥珀,又像是夏日璀璨的陽光下,清澈透底的溪流。
那雙眸子被陽光一照,就會透出些金色的光澤。就好似把天上的陽光都儲存了起來似的。
楊以恒一直覺得,那是全天下最溫暖的的眼睛。
他從沒有想過,這雙眼也有那麽冷漠的時候。
他看向他,眼裏卻絲毫沒有他。
他的嘉哥只是拿起了漂浮在身邊的零件,再次将它們組成了一輛耧車。
“——今日的課程,就到這裏。”
随着道別的話語,明瓦毫不猶豫地黑了下來。
心髒再次被人用大力攥緊,楊以恒痛得一個佝偻,強壓下去的痛苦再也忍受不住,鮮血一口接着一口的噴湧而出。
恍然之間,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經也是跟着嘉哥去京外治理過水患的。
那條決堤的河奔流不息,沿途摧毀了數十座村莊。百姓們被泥水淹沒,僥幸活下來的人早已瘦成了一把骨頭。
他看見着他們,只以為看見了一座座活着的骷髅。
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是以從未有大官敢在災情最嚴重的地方停下來指揮救人。
可他哥就敢。他哥甚至敢帶着身為太子的他停在那些地方。
救災的每一天,他哥都沖在最前方,而他每一天都跟着在擔心受怕。
怕什麽?現在似乎已經想不起來了。
只是他突然想起,曾經的某一天,嘉哥也是那麽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帶到了治理一新的河邊。
那條河順着河道奔湧,再也看不出肆意決堤的模樣。
“阿恒你看,百姓便如這條河。”嘉哥按在他肩上的手溫暖極了,“我們就是修河道的人。”
他這般告訴他:“治天下猶如治河。河床太硬,河床太濁,都留不下什麽活物。而河堤太厚、或是太侵占河床空間,河水遲早也會奔湧泛濫。河若是沒有了水,也就失去了作為一條河的身份與意義。”
“河道有水,才能叫河。”
“而百姓若河,要施以寬容、告知方圓。若是過于嚴苛、過于死板,生命自然也就如這水一般,自會尋找別的出路。”
楊以恒看着那條河,許久後才轉過頭看着景長嘉點了點頭。
他從沒有告訴過景長嘉,他那時候在想什麽。
他想:幸好我們不是河中人,不必受這流離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