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海棠未眠
第5章 5 、海棠未眠
但此時,陶醉正盯着報紙上的一篇采訪稿失神,分不出心思看手機。
那是《南方周刊》上刊登的一篇關于婦産科醫生季青臨的專訪,撰稿人叫韓茗荟。
不同于一般人物專訪的寫作套路,這篇采訪稿,開頭處就不按常理出牌,筆挺挺撂下一句:
這是一篇臨時起意的采訪。
确實,這是一篇臨時起意的采訪,靈感來源于韓茗荟去醫院看望剛生産完的姐姐時,無意間在樓梯間聽到的一則對話。
那時,她剛接完電話,正準備往外走,就聽到一個女醫生氣憤至極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羊水栓塞!羊水栓塞你知道麽!沒有發病征兆,從發現到死亡甚至只需要一分鐘!剛才我們反應膽敢慢一秒她就死在手術臺上了你知不知道!結果都這樣了還要接着生,就為了要個男孩!這他媽都什麽年代了!自己的子宮自己都做不了主!”
緊接着,一道男醫生的聲音響起:“你以為她不想自己做主!你以為這些她不知道!”
“她知道她還......!”
“但你罵她有什麽用!趙琦,你是一名醫生,醫生最忌感情用事,你罵了她,只會增加她的負罪感,她現在還沒完全度過危險期......”
“呵!我不僅罵她,我還要罵他們全家,一群把女性當生育工具的混帳玩意兒!”
韓茗荟聽着這則你來我往的對話,再加上剛才在病房中的一些耳聞,瞬間把故事的來龍去脈梳理了個大概。
羊水栓塞,婦産科裏令人聞風喪膽的“死神抽簽”。
被抽中者,九死一生。
而這所醫院剛剛救回來了一名羊水栓塞的患者,是一名高危高齡孕婦,連夜從臨省趕來求醫,最後在有驚無險中誕下一名女嬰。
這是她誕下的第三個女嬰。
其實,她的身體條件早已不允許再進行生育,但她沒有自主權,只能拿生命去冒險。
生育話題,在當今社會多麽容易引起讨論熱潮。
于是,韓茗荟在聽到這則對話的伊始,敏銳的新聞嗅覺瞬間被喚醒,趕緊拿出手機拍攝下了這一幕。
但她沒想到,接下來的對話完全超乎了她的預料。
沒有了撕心裂肺的對罵,只有那個男醫生平靜下來的嗓音,後來她才知道,這位男醫生名叫季青臨。
當時,他就站在樓梯的轉角處,看着窗外的天,一字一句,說得清晰:
“趙琦,你國外名校留學歸來,有立于這個社會的一技之長,家境優渥,有人在背後為你撐腰,你對你的人生,擁有絕對的自主權,哪怕這輩子不結婚生子也絲毫不會影響你的生活品質,你不必、也無需理會世俗眼光。”
“可那個孕婦呢,她就生活在那個小山村裏,就是要守着那四四方方的房子過,她就是沒有可以傍身的本領,就是需要依靠別人過活。”
“我知道你恨鐵不成鋼,你恨她不把自己的身體當身體,可這個世界的很多角落,就是充滿了無可奈何。”
“你可以去斥責教育的不公,斥責那一家人思想的迂腐,斥責觀念的進化需要這樣漫長的時間去打頭陣,但你別斥責這個孕婦,誰不想有尊嚴地把孩子生下來,誰不想體體面面、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但是她們做不到。”
韓茗荟在聽到後半則對話時,握着手機的指節下意識緊了緊。
她真的難以想像,這樣感同身受的話竟然出自一名男醫生之口。
身為一名醫生,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每一個人都可以愛惜自己的身體,并尊重自己的身體,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每個人的身體都可以自己做主,可從醫多年,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每個人身後都有着聯結成篇的無奈。
這些無奈,相較于醫學中的保守治療還是冒險治療的兩難選擇題,要難解得多。
是啊,誰不想有尊嚴地活着,但有些人就是做不到。
閉塞的環境,貧瘠的學識,經濟的窘迫,現實的困境,都讓她不得不低頭。
所以,在之後的采訪稿中,韓茗荟也如實寫下了自己的心路歷程:
身為一位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我在聽到這則對話的時候,幾乎是瞬間共情了這位女醫生的憤怒與無力。
我當時之所以拍下這一幕,也是希望能喚起社會的憤怒情緒,然後痛定思痛,深刻反省。
近些年來,我經常在有關生男生女的吐槽貼下,看到“大清早亡了!”“怎麽?你家有皇位要繼承啊?”這樣的評論。
說實話,看到這樣的評論,我內心是欣喜的。
我欣喜于社會風氣的進步和大衆意識的覺醒,欣喜于更多女性專注于自身,而非自然賦予的屬性。
但這位男醫生,卻給我上了溫柔又沉重的一課。
确實,如果痛罵有用,身為一名記者,我願意将這世間的不公與肮髒,罄竹難書上萬次。
但現實的複雜與痛楚,不是用網路上一句“怎麽,你家有皇位要繼承”這樣帶着調侃性質的質問就能一筆帶過的。
現實生活裏,多的是“沒有皇位要繼承”但“依然被偏見和世俗緊緊束縛住無法掙脫的”千瘡百孔的真相。
沒有人想成為這些真相背後的主人公,但這片土地上,就是有這樣一群人存在。
面對這樣的人,我們應該思考的,是底層女性的生育窘境應該如何打破。
打破的關鍵,是真正做到,讓更多女性掌握獨立的本領和權利。
而這件事情的完成,需要下大力氣,費苦功夫,需要教育普及,需要經濟發展,需要觀念深耕。
最重要的,需要時間。
在采訪稿的結尾,韓茗荟引用了前段時間在網路上引起廣泛傳播的一句話:“我們有幸乘上時代的巨輪,但別忘了那些沒上船的人。”
願我們永遠謙遜自省——
得天獨厚者保持悲憫,落于人後者敢于前行。
落款:南方周刊記者,韓茗荟。
整篇采訪稿看下來詳略得當,既有事實論述,又有溫情思考,最可貴的是,在當今社會有關生育權的讨論熱潮裏,這篇采訪稿關注到了很多人忽略的那一點。
——底層女性的生育窘境。
如果陶醉沒有記錯,這篇稿件的撰稿人韓茗荟應該是今年夏天剛從朝大新聞學院畢業。
剛畢業就入職了《南方周刊》這樣的頭部媒體,并且年紀輕輕,便主筆了一篇占據大幅頁面的稿件,任誰都要說一句優秀。
不愧是朝大的畢業生。
想到這兒,陶醉眼眶控制不住地一熱。
那是她用一整個青春去翹首企盼的大學,是讓無數人望塵莫及的傳媒領域最高學府。
後來,她終于用讀書破萬卷的努力,如願踏入這方熱土,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除卻專業知識的精進,她還在這裏,利用學校的資源,去國際頂流媒體中國分社進行實習、去巍巍山脈做新聞采寫、去世界500強見習采訪。
當然,也化上精致漂亮的妝,站在聚光燈下,接受歡呼與鼓掌。
學校傾盡資源,給了她最廣闊的舞臺去歷練。
她也在那四年間,拼命抓住每一個機會,褪稚氣、見世面、精業務、拓格局。
她占盡“便宜”,然後——
銷聲匿跡。
-
這邊,看她一直不回消息,姜素月更急了,連着又發過去三條:
“陶醉,我告訴你時不可失失不再來!”
“你肯定猜不到我看到誰了!”
“我找到你的Z.F.M了!”
發過去,又等了五分鐘,陶醉還是沒回。
這下,可愁死姜素月了。
這這這......這可怎麽辦?
總不能讓她也跟剛才的女生一樣,冒然上去搭讪吧。
就她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她一個陌生人,肯定也要不到聯系方式啊。
可是現在不替閨蜜把握住機會,誰知道茫茫人海還能不能讓他們遇見啊!
冥思苦想間,一串字元落入姜素月的腦海。
這便是那個人的名字縮寫:Z.F.M。
要不,就以他的名字打開話匣子?
不過,猜名字那也太難了,但猜個姓氏應該還可以,只要他有反應,那她就能上去套個近乎。
于是,姜素月女士便開始了自己的奧斯卡影後之路。
她背着手,佯裝自然地從枕風眠坐着的沙發背後走過,與此同時,音調揚起,試探着叫他:
“張先生?”
那人無動無衷。
“周先生?”
那人無動無衷。
“鄭先生?”
那人無動于衷。
“鐘先生?”
那人無動于衷。
看他一直沒反應,姜素月又想起了另一種可能:在這兒坐着,難不成是宗政明的親戚?
于是,試探着叫:“宗先生?”
結果,那人還是無動于衷。
就這樣,來來回回好幾個回合,Z開頭的姓氏都被她叫完了,但就是沒看到那個男人有一丁點的反應。
看來這方法不行,于是姜素月還是決定去猜他的全名,在手機上輸入z.f.m三個字母,一邊看一邊小聲念:“支付碼、總閥門、蒸發皿、脂肪酶、宅腐萌......”一邊念一邊想,這看着也不像人名啊。
結果,好嘛!
她這會兒可算是不叫人先生了,但她不知道她這跟念經一樣的聲音有多瘮人!
此刻天色已晚,大廈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整個大廳還挺冷清。
于是,她那念經一樣的聲音,飄在某人身後,忽高忽低的,跟咒語似的。
枕風眠這下終于舍得将目光從手機上移開了,一轉頭,看到一個陌生女人,就站在他身後,嘀嘀咕咕地說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眼神還時不時地往他身上落。
并且那眼神,明顯的不懷好意。
枕風眠:“......”
怎麽覺得有點吓人呢。
正巧這時候,手機來電,枕風眠便動作俐落地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一邊接通電話一邊往外走。
他身高腿長,疾步如風,姜素月一時沒來得及跟上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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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接完電話,枕風眠還是忍不住折返。
原因無他,只因這裏是唯一能安放他思念的地方。
夜色漸涼,他一身黑色西裝,身姿筆挺地站在玻璃窗外,看着這棟高樓,想像着這些年裏她是如何在這裏度過自己的每一天。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再次響了起來。
只不過,這次不是工作上的電話,而是好友司韞的來電。
枕風眠一按下接通鍵,就聽到那邊直入主題地問:“見到人了嗎?”
他一手插兜,淡淡地“嗯”了一聲。
司韞一聽急了:“那你幹嘛要接我的電話,趕緊追人去啊!”
枕風眠:“人走了,追不上。”
“追不上?”司韞聽了,先是震驚,然後長嘆了一口氣,像個老媽子一樣苦口婆心道,“你看我說什麽來着,我就說你得改改你那臭脾氣,就你那拒人千裏之外的氣質,長得再帥都不行,女孩子得哄,知道麽......”
枕風眠現在勻不出心思去聽他的廢話,很是不屑地笑了聲,正準備挂斷電話。
就是在這個時刻,沒有任何預兆地,一道清亮動人的女聲倏地從身後傳來:“枕風眠!”
就這一聲,天地好像在一瞬間靜了,他的耳朵只能聽到她的聲音。
枕風眠心思一緊,下意識轉過了身。
就這樣,他以為已經搭乘上飛往新加坡航班的那個人,像夢一樣地出現在了他面前。
陶醉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身邊還放着一個白色的行李箱。
她站在那裏,像夜明珠一樣,自信美麗地,立于廣闊天地。
看他回眸,陶醉擡高胳膊,笑着朝他揮了揮手,笑起來的眼睛裏映着星光,一步一步地淩波到他心坎兒上。
她披星戴月地趕來,只為赴約他的等待。
這一刻,枕風眠忽然發現,關于她的所有,他似乎都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但他知道——
就這一眼,讓他流浪了一路的思念,瞬間找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