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海棠未眠
第34章 34 、海棠未眠
當她的眼淚精準無誤地落在“夢想之地”四個字, 當泛黃的紙張氤氲出一道淚痕時,李申川也恰好從學院樓走出。
他穿越長長的走廊,經過一個拐角, 還沒走到大廳門口, 便隔着那扇透明門,一眼捕捉到了那個站在湖邊的男人。
黑衣黑褲,身姿筆挺, 氣質凜然。
五官輪廓更是無可挑剔的立體英俊。
看到他,李申川自然而然地想起他多年前跟枕與闊開玩笑,說:“讓你兒子過來學播音,我肯定能給你教出來, 這音色這身條,不用用多浪費。”
枕與闊聽了, 總揮着手讓他上一邊兒去,說:“我兒志不在此。”
如今, 多年過去,太多物是人非。
李申川看着枕風眠, 在心裏感嘆了句。
他百感交集的時候, 他眼中的少年也在感嘆。
只不過, 兩個人感嘆的內容不同。
此時的枕風眠正立在橋邊,目光裏映着粼粼湖水、三兩柳枝、彎彎半橋、以及橋對面的一對情侶。
雖然暮色漸濃,不像白天的光線那麽明亮, 但枕風眠仍然一眼認出, 那個男人是他的醫生,陸謹聞, 至于旁邊那位, 應該是他太太。
不, 必須是他太太,要不光天化日之下,跟別的女人手牽手這不就成出軌了麽。
他确實沒有認錯,陸謹聞牽手的那個人,确實是他太太林洛希。
真不是枕風眠故意偷聽,而是這會兒正值飯點,校園裏人本來就不多,他站立的湖邊又太過安靜,于是,這對小情侶的對話聲便隔着半座橋,慢悠悠地傳了過來。
“你今天醫院不忙啊?”林洛希走在他身邊,笑眼盈盈地看着他問。
“昨晚不是剛跟你說過麽,今天不用去醫院。”
“啊?”
“今天要去臨市開研讨會,結束了我就直接回來了。”
“哦,對對對,”她恍然大悟,動作俏皮地用手掌拍着腦門,“我最近太忙了,都給忘了。”
陸謹聞聽了,冷呵一聲:“那是,劇本比我重要。”
聽出他話裏說來就來的醋意,林洛希忍不住笑:“陸先生,你說你都快三十的人了,怎麽還跟個小孩子一樣。”
誰能想到,在外人眼裏一向清冷自持的外科醫生,在老婆面前卻是另一幅面孔。
此刻的他就跟個喜歡讨要禮物的小朋友一樣,順勢問道:“那你多哄哄我,好不好?”
“好啊,我帶你去聽音樂會吧,”說着,林洛希從口袋裏拿出兩張票,借花獻佛道,“喏,導師剛剛送我的票,就在旁邊那個禮堂。”
陸大夫明顯是不滿這樣的補償方式,頓住腳步,目光落在她身上,意味深長地問:“一張票就想把我給打發了?”
林洛希瞬間便聽出他話裏的不懷好意,揚聲提醒道:“陸謹聞!這是在學校!”
他聽了,眉眼一挑,慢條斯理地問:“所以呢?”
林洛希急得擡手捂住了他的嘴:“剩下的話不準說!”
玷污學校朗朗讀書的純正風氣!
陸謹聞看她漲紅半邊的臉,樂得不行。
心想我老婆怎麽這麽不禁逗。
于是,兩個人就這樣,誰也不服誰地,靜靜對視了好一會兒。
枕風眠看着陸謹聞身邊的那個姑娘,覺得她是真漂亮。
不是說外在,畢竟,他對除陶醉之外女生的長相并無感。
而是說,那種狀态,真漂亮。
一看就是被愛包圍着的,有足夠的底氣、輕盈又自在地活着的姑娘。
看着這兒,枕風眠忽然想起上次,陸謹聞跟他說:
“去好好愛她吧,請相信——”
“愛真的,能将一個人,從窮追不舍的陰影中拉起。”
那時的枕風眠,就告訴自己,他會的,一定會的。
不管需要多久,他都會慢慢等她打開內心。
他思緒紛飛的時候,李申川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他身邊,站定之後,還順着他的視線往橋那邊看了眼,觀察到他目光的着落點之後,打趣着說了句:“這怎麽等女朋友的時候還偷看別的小情侶呢?”
枕風眠聽到聲音,瞬間收回了目光,看着面前的長輩,微微躬身,恭敬地喊了聲:“李教授。”
“行了,在我面前就別客套了,”李申川笑着朝他揮了揮手,然後用下巴往學院樓的方向指了指,“我讓她在裏面看點兒東西,估計馬上就出來了,我就不耽誤你們小情侶膩歪了,先走了。”
看他要走,枕風眠開口叫住他:“李教授。”
李申川聞聲頓住腳步,回眸:“怎麽了?”
“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
“你說。”
“在您心中——”枕風眠一字一句地問,“您覺得會去當戰地記者的人,都是什麽樣的人?”
“那還用說麽?”李申川答得爽快又俐落,“肯定是心中有信仰的人。”
并且擁有的,還不是一般的信仰。
那可是戰地記者,工作的地方民生凋敝,戰火紛飛,稍有不慎,便會喪命。
畢竟,槍林彈雨往下落的時候,不看話筒,更不看人。
“怎麽了?”他在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問他這個問題,李申川不可避免地想起一種可能,于是,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陶醉要去當戰地記者?”
“沒有沒有,”枕風眠連忙解釋,“我就是随便問問。”
雖然聽到他這麽說,但李申川目光還是不放心地凜了凜:“她天生就是當主持人的料,別讓她逞英雄去想那些有的沒的,要不別怪我專.制。”
枕風眠:“我真的就是随便問問。”
李申川:“那我就放心了。”
其實,他不是随便問的。
但他問這個問題的緣由,不是來自于陶醉,而是來自于陶亦鴻。
這次,來京溪之前,他曾和陶醉一起回家收拾東西。
陶醉在卧室整理的時候,枕風眠在外面等她,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上次,他問陶亦鴻陶醉當時失聲還有沒有別的原因,陶亦鴻說了句:“沒有,但後來——”
“後來”後面的內容,被她考研成績出來時的喜悅給打斷,以至于沒有及時接上。
于是,枕風眠趁着這個機會,複問了句:“鴻叔,您上次說後來,後來什麽?”
陶亦鴻回想起,忽然苦笑了聲,片刻後,才緩緩道:“她後來,去當過戰地記者,我覺得——”
枕風眠聽到這個詞,渾身一僵。
戰地記者?
他一個親歷過戰場的人,怎會不痛徹體膚地知道這四個背後承載的風險與傷痛。
但他知道陶亦鴻這句話并沒有說完,于是,重重哽了下喉嚨,把心底翻湧的情緒都壓下,繼續問:“您覺得什麽?”
“我覺得——”陶亦鴻說,“她不是為了信仰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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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牆之隔的會議室內,陶醉把兩封信都看完,然後,像對待寶物一樣,把它們都小心翼翼地折好。
做完這一切後,她又去衛生間照了下鏡子,确定自己沒有太失态後,才往外走。
枕風眠還站在原地等她。
不一樣的是,這會兒的暮色相較之前,已經快要斂盡,天邊皓月已經躍躍欲試着,想要探出頭一覽美景。
天地間昏黃一片。
甚至有些落雨的征兆。
陶醉從學院樓走出,呼吸了一下濕潤的空氣,忽然想起天氣預告說,今天晚間會有小雨。
她不太喜歡下雨天,小時候甚至對其有些畏懼。
但現在,她卻一點都不害怕,因為她視線裏的那個男人。
看到他,她總有種感覺,天塌下來都不怕。
陶醉也說不清被多強烈的心緒驅使着,總之是快步跑到了他身邊,在他面前站定後,便仰頭看着他問:“是不是你去找的李老師?”
看到她站的比自己低一個臺階,枕風眠自然地下來了一個臺階,腳步與她齊平,才道:“我......”
誰曾想,甫一開口,便陷入語塞。
陶醉不管不顧,猛地就抱住了他。
這難得的主動,讓枕風眠頗為意外,他愣了一瞬,才擡手,緊緊環住了她的腰。
她下巴枕在他的肩膀,溫熱的呼吸順着他的領口灌進去,讓人心思驀地一軟。
他們在落幕的黃昏裏,緊緊相擁。
其實,剛才他是想說——
我已經沒有能力實現自己的夢想了。
我深知這種無奈和遺憾,對一個人的摧毀和打擊有多大。
可是你不一樣。
你有能力實現,并且一定會實現。
沒有他,她也一定會實現。
即使他沒去找李申川,她也會被李申川看見,不過是早或晚的事。
即使他沒去找廖敬遠,她的聲音也會被[見我]聽見,當上主持人,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事。
但他不承認是他的事,不代表她不會表示。
陶醉在他懷裏仰起頭,看着他,字字都落得,格外情真意切:“枕風眠,我好幸運啊。”
那麽好的枕老師,這麽好的你,都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枕風眠以近在咫尺的距離,打量了一下她的眼睛。
眼淚浸潤過的雙眸,清亮生動,栩栩如生。
他擡手,指腹輕柔地揉了揉她的下眼睑,輕聲道:“應該的。”
這世間所有的幸運,本就應該屬于你。
陶醉看着他,笑意更甚。
笑着笑着,目光無意間掠過他的肩頭,看向了他身後的那片天空。
黃昏之下,天空被蒙上了一層鉻黃的濾鏡,成排飛過的大雁,像極了在空中寫下的一行字。
泛黃信紙,黑色題字,這配色,多像她剛才在淚眼朦胧中看到的那一封信。
枕老師沒诓人,那确實是一封一分鐘就能寫完、并且封裝好的信。
因為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但一句話,卻将她一擊即中。
陶醉在看到這句話的那一瞬間,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回憶便紛紛散落了下來。
她還記得,曾跟他說過,感覺自己站在世界的背面,很難被看見。
正面的陽光、自信、從容,皆與她相距甚遠。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所謂的負面情緒,她沒想傳遞給他不好的東西,只是那次從城市比完賽回來,因為對比太過強烈,她沒有忍住才随口一說。
卻沒想到,這句無意的耳語,會被他放在心上。
後來,少年捎來一個卡林巴,以這樣溫柔的方式告訴她,她并不遜色于任何人。
她以為那就是驚喜的全部。
卻不曾想,那天,他離開時,他還給她留了另外一句驚喜。
那天,枕風眠坐上車之後,陶醉站在路牌下,親眼目送那輛車遠走。
看着看着,忽然看到他打開車窗,喊了她一聲:“陶醉,願你——”
只不過,正喊着,一陣劇烈的風刮擦過耳畔。
陶醉在揚起的大風裏,看到他用嘴型說了一句話,只不過她沒有聽清。
于是,把手放在嘴巴兩邊,看着他,揚高聲音喊:“你說什麽——”
少年調皮搗蛋地,跟她賣關子:“不告訴你——”
現在再往回看。
原來,早在那個時候,他就回應了她所有的膽怯和遲疑。
但這份心意,她直到十一年後才探清。
那張緊附在枕與闊來信的泛黃信紙上,依然完好保存着少年未被歲月消磨、依然清晰筆挺的字跡:
【願你從世界背面,走到世界中間】
-上卷完-
作者有話說:
願你從世界背面,走到世界中間。
——《海棠與我俱未眠》上卷完。
我永恒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