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商時舟很快處理完手頭的事情, 簽字筆游走,無數能夠左右集團下一步動向的文件就在他的垂眸之間被決定。李秘書向着舒橋的方向遙遙遞來帶着恭謹的一笑,旋即回身向着斯巴魯後面停着的那輛奔馳走去。

這一幕多少有點滑稽。

秘書的一臺車夠買老板的好幾輛。

李秘書的表情也有點僵硬, 但沒辦法,他接下來還要去開好幾個重要的會議, 老板可以為所欲為, 他總不能開一輛smart去出席商會。

他可以不要臉。

商氏還要。

李秘書腳底抹油地迅速離開, 等到商時舟看過來的時候, 舒橋的神色已經恢複了平常。

她甚至主動開口問了一句:“怎麽突然想到開這輛車?”

“我以為你會先問為什麽我還有這輛車。”商時舟彎腰, 為她打開車門,手很自然地放在了門框上:“或者問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偏偏這兩個問題,舒橋都不想問。

所以她笑笑, 坐進車裏,再擡眸看他一眼。

這樣的沉默已經足夠說明什麽。

她不好奇。

他們之間現在,不過是合約關系, 她剛才那句問題已是極限, 她無意探究更多。

商時舟繞去駕駛席,他的神色并沒有什麽起伏,啓動車子後,他的目光也沒有再在舒橋的身上落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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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舒橋以為的沒有。

她眼底的那一抹恍惚, 還是在商時舟撞死不經意地擡眼時, 通過後視鏡落入了他的眼中。

舒橋确實有些走神。

到底是市區, 拉力賽用車的改裝會讓避震更硬, 在性能面前, 舒适性會被無限壓縮, 商時舟顯然沒有讓舒橋上車體驗這種颠簸的意圖。這輛斯巴魯的內裏改裝一新,最大限度保持原貌的基礎上, 在舒适性上大做文章。

要不是舒橋對這車太熟,如果閉上眼,她恐怕會覺得自己坐的不是斯巴魯,而是邁巴赫。

但坐在駕駛席的人,到底是商時舟。

她已經有四年沒有見過他觸碰到有斯巴魯車标的方向盤了。

那些後來連在午夜夢回時也很少出現的記憶和影像,在這一瞬倏而閃回,變得清晰卻又恍若隔世。

她不會覺得那些事情還像發生在明天。

縱使握着方向盤的那只手依然修長漂亮,腕骨上帶着的依然是她送的那塊表,但表帶卻早已有了歲月的痕跡。

舒橋盯了一會兒,又收回視線。

她不是沒來過巴黎,但寥寥數次,不足以讓她對這座城市熟悉到走神還知道商時舟究竟将車停在了哪裏。

下車後下意識跟在商時舟身後走了幾步,她才有些恍然地擡眼。

是杜樂麗花園。

等到商時舟真的取了兩張橘園美術館的票回來,舒橋捏着手裏的票,慢慢眨了眨眼。

“來巴黎就是為了……看畫?”

她的表情太直白淺顯。

實在十分好懂。

就差把“你要說你是來挑畫買我還信,但只是來看畫實在也太可疑了,還是說其實橘園的畫也可以不是真跡偷偷被你們買回去,啊,果然是萬惡的資本家”這一連串字從頭頂冒出彈幕來。

商時舟忍不住彎了彎唇:“你要是有別的解讀也不是不可以。”

又說:“莫奈的真跡我家也有,他畫了251幅睡蓮,我外公年輕的時候為了讨我外婆喜歡,收藏了三幅。”

舒橋腹诽一句資本家,又想說既然你家有,為什麽還要來這裏。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商時舟不是來看那幾幅舉世聞名的睡蓮的。

他徑直下了地下一層。縱使不是休息日,橘園美術館的游客也從來不少,他穿過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不同面容,引得不少人的目光從畫作上移動,落在他的身上,再露出驚豔的目光。

他所過之處,無論在何方,是什麽場合,總是不會缺乏追随的注視。

商時舟腿長,走得即使不快,舒橋也要快走進步跟上,完全沒有時間再去看周遭牆上的畫作。

他們穿過雷諾阿,穿過塞尚,再穿過馬蒂斯和高更。

人群和不同語言的喧嚣逐漸被落在身後。

在某個拐角處,商時舟終于駐足。

相比起睡蓮廳的熙熙攘攘,雷諾阿畫前的人群駐足,這裏只有零星幾個人,也不過帶着啧啧稱奇的目光多看兩眼,拍幾張照片,并不會如癡如醉地過多停留。

舒橋沒想到商時舟來看的是柴姆·蘇丁。

他喜歡的是他的靜物。

那些筆觸扭曲,透過油畫布撲面而來一股撕心裂肺和痛苦的靜物。

舒橋站在他旁邊,陪他看了一會兒,目光落在柴姆蘇丁那塊著名的牛肉上,又看了會兒那副劍蘭,不怎麽在家禽系列上多投注目光,只停頓在畫家簡介。

寥寥幾語的生平,說了生卒年月,說了他畫作的流派和風格,像是要将一個人颠沛流離的幾十年,都濃縮在短短的幾句話裏。

而将一切的情緒,都停留在畫中。

舒橋輔修過一門藝術史,對這位一生都沉浸在痛楚與自我剖析中的白俄羅斯畫家有印象。

“他出生于斯米洛維奇。那是白俄羅斯明斯克附近的小鎮,鮮為人知。”商時舟突然輕聲道:“那也是我外婆的家鄉。”

舒橋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縱使在過去,他們最為親密的那些時候,他也極少提及他的家人。

這是第一次。

“這個小鎮總共也只有幾千人口,走在街上路遇的都是相熟的面孔,我外婆在這裏長大,對這裏感到疲憊和厭倦,所以她離開了這裏,向南去了德國。她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商時舟的目光依然落在面前的那副火色劍蘭上:“二戰的時候,這裏被納.粹德國徹底占領。”

舒橋沒問商時舟有沒有猶太血統。

他說過,自己身上的四分之一,是高加索血統,與猶太無關。

但這并不意味着這樣就可以逃過那一場席卷了整個歐洲大陸的戰火。

他無意說太多過去,跳過了大片讓整個歐羅巴大陸都痛苦的時間:“但她沒有離開這裏,依然選擇了在這片讓她痛苦的土地定居。我小時候是随她長大的,問過她為什麽不離開這裏,她問我,離開這裏,她還能去哪裏。”

頓了頓,他似是嘆息,也似是意有所指:“離開這裏,還能去哪裏。”

縱使已經重建,她的家鄉也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

站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她沒有歸屬感。

站在讓自己痛苦的這一端,她縱使已經創造出了一整個屬于自己的商業版圖,擁有了家庭、朋友和別人看起來豔羨無比的一切,但她的內心深處,卻依然是站在斯米洛維奇街頭充滿了無力和憤怒的小女孩。

但她已經不屬于這裏,也不屬于那裏。

她擁有了改變這一切能力的時候,所有的一切也都已經無法改變。

就像他。

他在德國和瑞士的交界處長大,又回到中國完成了基礎教育,在進入高等學府後,剛剛開始計劃和暢想自己的未來,遇見了人生裏第一個感到心動的女孩子。

然後一切戛然而止。

他不屬于中國。

也不屬于德國或瑞士。

他的心裏,甚至沒有一片外婆的斯米洛維奇。

因為無論他在哪裏,都被冠以“混血兒”的名號,歐洲人覺得他是中國人,中國人覺得他更歸屬于西方。

所以無論走在多麽熟悉的街道上,他都沒有任何一絲歸屬感。

世界上最愛他的外祖母天性情感內斂而含蓄,将一切情感都壓抑在對他更嚴苛的要求之下。

他其實本不太會表達情感。

他擁有讓人眼饞豔羨的財富,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真正的容身之處。

所有的地方對他來說都是排外的。

除了……

除了短暫的,她的身邊,北江的那一隅天地。

可很快,他的父親因為自己的仕途而不允許他再踏入國土半步。

他甚至無法體面地告別。

因為這一場告別的起因無可言說,無從開口。

他離開得狼狽,也不想這樣的狼狽為人所知。

那一日,他坐在機場捏着護照的時候,他的護照封皮上甚至已經沒有了漢字,且不能再回頭。

不是沒有反抗。

但商時舟從知道自己這一生都無法随父姓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反抗是沒有用的。

倒不是在乎自己姓什麽。

只是反抗是針對在乎自己的人的。

他與父親之間親緣淡薄,那一層血緣關系堪比紙糊,談何反抗。

他從不做無謂的事情。

唯獨在舒橋這裏,無謂他也心甘情願。

舒橋側臉看他。

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瞳比起簡單的灰藍色這樣的形容,更像是在海藍上蒙了一層霧氣。

柴姆蘇丁畫中并不燦爛甚至痛苦的色彩倒映入他的眼底,像是将他不被人所理解、也從未向任何人吐露過的些許內心投射出來。

就連提及,都只能以如此隐晦的方式。

他不是辯解,也不需要憐憫,所以這樣的情緒也只是一瞬便收回。

下一刻,再看向舒橋時,他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好似剛才那一刻的脆弱不過幻覺一場。

“有你想要看的畫嗎?”商時舟問,他垂眸看一眼腕表:“還有時間。”

舒橋靜靜看着他。

有游客在這裏駐足,短暫停留又離開,鞋底與地面碰撞出不規則的清脆,好似兩個永久客體之間交織的動線虛影。

她像是在等什麽。

卻沒有等到。

商時舟依然體面,依然光鮮,依然披着密不透風的铠甲。

舒橋終于慢慢收回目光:“沒有。”

怎麽會沒有。

她只是不想和他一起去看罷了。

至少現在不想。

“舒橋。”他突然叫她的名字:“對不起。”

是遲到四年的對不起。

在她垂眸的這一刻,他終于将彼時見到她的第一瞬便想說的這句話,認認真真地說了出來。

他重複,每個字都很清晰:“對不起。”

舒橋的所有動作都頓住。

那些嘈雜像是海浪一般重新翻湧,她重新聽見人聲,而他重新步入人間。

這一刻,舒橋說不出自己是什麽感覺。

她其實不覺得他欠她一個對不起。

那段埋藏在彼年夏末的記憶對她來說并非負擔,偶有想起時确實會有怔然,但四年的時光,早已将最初時更濃烈的情緒沖淡。

會在初見到他時因為醉酒而爆發一瞬,僅此而已。

她以為僅此而已。

但在真正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舒橋心底那一瓶開了口的過期汽水,卻依然泛起了更多細密的泡泡。

“回答你上一個問題。”舒橋側着臉,沒有看他,“我想看睡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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