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睡蓮不止橘園有。

那輛斯巴魯Impreza開進吉Giverny小鎮後, 舒橋才知道,原來睡蓮也可以看着畫,再看中畫中的景色。

“我外婆很喜歡中國的一句俗語。”商時舟說:“原湯化原食。所以她堅持要将畫放在它的出生地, 為此買了這座莊園。”

舒橋:“……”

對“原湯化原食”有了一些新的企業級理解。

她之前來過giverny小鎮。

跟着游客排了足足兩公裏的隊,到了以後驚鴻一瞥, 匆匆拍照, 感慨一番, 流水線一般離開。

照片至今還留在她的朋友圈裏。

她不太喜歡回顧過去, 所以那些照片也就一并黯淡。

從來不知道竟然還有這樣一個角度, 可以站在一塵不染的對開落地大窗戶前,就可以将整個睡蓮池盡收眼底。

是美的。

落地大窗戶被拉開,視線全無遮擋, 偶有游客向着這一隅落來視線,也會眼瞳微怔,看着如此油畫般盛景中的中國少女, 有種恐驚畫中人的感覺。

來的時候, Giverny正在落雨,舒橋下車到進入莊園的這一小段路上還是濕了褲腳。商時舟推開滿滿一整間的衣櫥時,舒橋欲言又止片刻,到底低聲說了句“謝謝”。

反而是他主動解釋:“我外婆的喜好之一, 她喜歡将收集的成衣和高定按照景色分類放在各個莊園裏。”

言下之意, 這個衣櫥中的衣裙, 正适合在此處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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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橋手指翻動衣櫥, 覺得老人家的眼光确實非常好。

她挑了一條到小腿的灰色格紋毛呢傘裙, 寬腰帶将腰線掐得極細, 上身未濕不必換,依然是煙灰色的襯衣, 倒也極搭。

走出來的時候,商時舟手持她的大衣,體貼為她穿上,又低聲道:“等我一下。”

再出來時,他掌心多了一枚正中鑲嵌了大顆克什米爾藍寶石的女式領結,垂眸為她帶上。

于是原本低調的一身變得熠熠生輝,舒橋垂眸看一眼自己的藍寶石,再看向商時舟的袖口,他換了一對不同樣式的袖口,鑲嵌的卻也依然是克什米爾藍寶石。

看樣子是對這個和他眼瞳色彩有幾分相近的顏色情有獨鐘。

她倚在窗邊,沒有像上次流水線一般旅游經過此處的時候那樣,手機相機輪番上陣,三百六十度拍照再發朋友圈。

而是選擇了用眼睛記住。

反而是她身後錯了兩步的男人舉起了手機。

這是四年來,他手機裏第一張她的照片。

只是背影,她在側過臉的時候露出了一小點側臉和下巴,甚至看不清臉上的神色。

舒橋沒覺察到商時舟在做什麽,她看了許久,也或許是片刻。

這一剎那的記憶不應該被時間衡量。

轉過身的時候,舒橋沒想到商時舟就在他身後,手臂打到了他。

商時舟手裏的東西沒拿穩,掉在了地上。

舒橋下意識去撿,看到是他的錢包,足夠小心拿起來的時候,還是讓裏面的東西掉在了地上。

幾張不太認識但是一看就很尊貴的卡,和一張有些舊了的拍立得照片。

舒橋無意探究,正要歉意遞回去,眼神卻頓在了恰好落于在上方的照片。

有點褪色,但依然眼熟。

本已褪色的記憶重新湧上她的心頭,那個混合着塵土與喧嚣的北江盛夏裏,她帶着所有人的不看好,登上了他的副駕駛,卻以遠超所有人預期的穩定發揮跑出了折服衆人的成績,有人歡呼雀躍到放起了煙花。

她還記得這照片是路帥拍的,那個彼時一頭藍毛的路帥大喊着讓她看鏡頭,卻不知道她在看鏡頭的時候,俯身牽起她手的商時舟正在看她。

他們的身後是盛放爛漫的煙花,他看她的眼神缱绻寵溺,帶着散漫放松的笑意。

那是後來他的臉上再也未能出現過的神色。

舒橋的手指微頓。

這張照片,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就這一張。”商時舟從她手裏接了過去,飛快塞進了錢包,像是生怕晚點兒就會被舒橋撕毀。他又看了看窗外,雨下得比他們來到這裏時還要更大了一些,“這種天氣,怕是不适合去迪士尼了。”

舒橋愣了愣:“……迪士尼?”

商時舟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但他顯然在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自然一點:“嗯,巴黎迪士尼。”

又沉默了片刻,轉眼看向她:“你提過的。”

舒橋恍神。

是提過。

那個時候上海迪士尼還未開放,她躺在他腿上,指着手機裏的新聞說:“說要到2016年才試運行,那豈不是還要兩年。”

他笑,說:“等不及的話,還有巴黎迪士尼,東京迪士尼,你有想去的嗎?”

她翻身起來,想了想:“那還是巴黎吧。”

商時舟問她為什麽,她掰着指頭說:“到時候我可以先去橘園看畫,再去吉□□看看他畫得像不像,然後晚上去迪士尼看城堡煙火!”

“這麽貪?”商時舟挑眉:“吉□□和迪士尼可不是一個方向,你确定趕得上?”

舒橋信誓旦旦:“你開車,什麽都能趕上。”

……

回憶剎那翻湧,将此刻真的站在了Giverny的兩人吞噬。

舒橋直到現在才明白,為什麽這一路的行程安排是這樣。

她自己後來到橘園的時候,都忘了自己曾經還想要看看莫奈的睡蓮到底畫得像不像Giverny的睡蓮,但商時舟還記得。

說不清他們到底是已經都向前走了好幾步。

還是有誰還活在過去。

舒橋擡手去将大落地窗關上,滑輪時常有人來保養,并不難拉動,窗外的雨開始轉大,濺了幾滴到舒橋的手上,遠處有游客在雨聲中變得更朦胧的各國語言傳來,隐隐約約分辨不清。

商時舟下意識擡手來幫忙,舒橋的動作卻突然頓住了。

“可以忘了。”她突然說,然後擡眸看他,彎了彎唇角:“過去的那些沒有兌現的事情,已經可以忘了。”

雨聲從沒有合閉的落地窗傳進來,像是要将這一瞬的兩人變得更遙遠,但空氣中更濃郁的水汽卻好似将這份遙遠重新粘稠在一起,變成睡蓮池中那些比翼連枝摩肩擦踵的模樣。

也有風刮進來,将紗簾撩開,将舒橋的長發和裙邊拂動,再将商時舟聽到舒橋這句話後、心底最後一面強撐堅固的牆徹底吹塌。

也或許,那堵牆早已不再堅固,只剩強撐,只用舒橋不願意再陪他演下去時的一句話就會倒塌。

正如此時。

商時舟垂了垂眼。

他姿容未亂,西裝一絲不茍,舒橋卻覺得,自己沒見過他這般頹然的樣子。

商時舟的額發擋住了一點他的視線,他望過來的目光帶着自嘲和苦笑。

但男人依然是光鮮的,他似乎在盡力讓自己慢條斯理地鎮定下來,只是他的聲線卻第一次帶了幾分無奈。

幾分自我剖析後,卻依然束手無策的無奈。

“可是橋橋,”他說:“如果不這樣,我要怎麽重新接近你?”

舒橋用手比劃了一下兩人之間的距離,甚至笑了一聲:“一步之遙,還要多近才算近?”

商時舟注視着她那個近乎冷漠的笑容,嘆了口氣:“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我……”

他的身後有閃電錯綜落下,游客們有的驚叫有的反而大笑,這些塵世的情感鮮活真實,有些聒噪卻彌足珍貴,再随着那些飄搖而來的雨滴,沖破這四年來他為自己構築的防禦,一點點落在他的肩上和發梢。

商時舟灰藍色的眸子只剩下了一片稠藍,在驟暗下來的天色下,比他袖口的克什米爾藍寶石更低沉,也更讓人沉醉。

“我想重新愛你一次。”他終于開口,聲音并不低,甚至算得上平鋪直敘,但舒橋卻從中聽到了乞求之意:“橋橋,這一次,我絕不會半路離開,也不會……”

“可我已經不會相信任何人了。”舒橋閉了閉眼,她在隐忍了這麽許久後,終于被他這樣的話語逼到退無可退,她近乎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商時舟,你知道嗎?你走了以後,我不是沒有試着去接受別人,但我發現我已經沒有力氣去相信任何承諾,也不會去愛。”

她的長發被亂風吹起,露出一張冷白且冷漠的臉,縱使說着情緒如此激動的話,她的表情也依然是冷的。她近乎嘲諷地看着他:“當然,仔細回憶的話,當時其實你也沒有給我過任何承諾。要說的話,大約不過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商時舟下意識反駁:“不是。”

舒橋反而笑了起來:“那麽……商時舟,你覺得我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再接受一次。”

即使知道沒有結果,但只是這樣聽她說,她曾經試着接受別人這種事情,商時舟的心還是泛起了一陣難以抑制的恐慌和失控

可他明明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為這件事情牽動情緒的人了。

踏上那一架私人飛機的時候,他神色麻木,側頭最後一眼看向窗外的時候,心中除卻不甘,只剩下對舒橋的祝福。

不甘的祝福。

祝福她此後的人生順風順水,得償所願。

他會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永遠愛她。

他反悔了。

在知道舒橋來德國的時候就反悔了,這些年來,有關舒橋的消息他從一開始的钜細無遺,到無法安睡,不得不在心理醫生的建議下,将所有這些都連同後來的消息封存鎖在辦公桌裏。

直到某次他繼續往裏放,發現放不下的時候,這才偶然看到了舒橋在康斯坦茨的消息。

那一刻,他整個人都被釘在原地,旋即被巨大的懊惱徹底覆蓋。

懊惱自己為什麽真的能将她的所有消息都存放。

到康斯坦茨找她是真,偶遇是真,恰巧買了她住的那一間公寓也是真。

無論是在街上遇見她的那一刻,還是送她下車,再被她推開門的那一刻,亦或者在地下車庫裏看到熟悉到灼傷眼瞳的斯巴魯的那一刻……

他的表面不動聲色,心底卻像是有燎原的火在燒。

這麽多的巧合,明明就像他們的重逢是命中注定。

不是沒有想過舒橋對他會是什麽樣的态度。

想過許多最壞的打算。

但或許是之前的所有接觸中,舒橋都太溫和,太有禮貌,太沒有攻擊性,看上去仿佛很快就會接受他,所以他才慢慢地忘記了自己之前的那些設想。

才讓他直到現在才發現,不要說那些他之前的最壞的設想,哪怕是舒橋露出像現在這樣的譏诮,他都難以接受。

他緊緊抿着嘴,窗外已經徹底暗了下來,有電閃照亮一瞬他的面容,未全部合攏關閉的落地窗縫隙變得更大,交織的風雨潑墨一般倒灌進來。

商時舟下意識側身半步,将風雨擋在身後。

——甚至忘了,其實他可以直接關上落地窗。

他心緒大亂,對着舒橋冷峭的目光微微閉眼,他心知肚明,她想要扯掉他臉上最後的面具,再将他所有的情緒,所有的自尊,所有的自持,所有的冷靜,全部被擊碎。

直到他能夠以最直白,最淺顯,最原本的樣子去面對她。

讓他再也沒有任何一點面具可以帶。

窗外的風雨綿延,已經沒有了游客的聲音,此刻的風雨之中,Giverny的睡蓮池邊,好似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只是這樣的片刻,商時舟的全身都幾乎已經濕透。

就在舒橋以為商時舟不會再說什麽了的時候,他卻倏而擡起了眼。

“舒橋。”他連名帶姓地喊她,似乎這樣才會更加鄭重:“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但我知道,我只要一想到你出現在這裏,卻又即将徹底離我而去,我卻連伸手也沒有去做,那我應該會恨自己一輩子。”

這一次,他是真的帶着乞求地看她,雨水将他的眉眼都沾染上了濕潤,甚至讓他在有那麽幾個瞬息裏,看起來像是一只落水的,狼狽的小狗。

他就這樣看着她,慢慢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就一次。”

很快他又改口:“不,不是一次機會,而是……給我一點,能夠接近你的可能性。”

他明明會講許多國語言,明明已經習慣了位高權重居高臨下的那個位置,言語之間常常都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句,卻在此刻幾乎難以組織語言。

甚至最後一句,他無意識地換成了德語。

“你不用接受一次,也不用愛我。只要你允許我愛你。”

舒橋深吸了一口氣。

深埋心底這麽多年的委屈一夕說出口,她反而冷靜了下來。

許久,她終于說:“可我已經沒有愛人的能力,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了。”

她看向商時舟的眼睛,在他的眼瞳變得黯淡之時,重新開口:“……即使如此?”

于是那雙被風雨澆滅的灰藍色眼瞳重新被點燃,他幾乎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似是生怕她反悔。

“即使如此。”言罷,他呢喃般又重複一遍,近乎愉悅:“即使如此。”

即使這一次,你連向我邁步的力氣都已經徹底失去,也沒關系。

所有的步伐,都讓我來。

商時舟的額發已經濕透,耷拉在他的額頭。上一次舒橋見到他這個樣子,還是在那一場拉力賽結束後,他将一整瓶礦泉水澆在自己頭上的時候。

可那時是放浪形骸,縱情狂歡,而這次,他那雙好似會永遠冷靜的灰藍色眸子被淋濕,他的手工定制西服被淋濕,他昂貴的皮鞋也淹在積水之中,雨水落在上面,濺出一片水花。

然後,他上前。

低頭吻住了她。

她什麽都不用做,只要她不要後退。

他便甘之若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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