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在風雨裏如此一番的結果就是, 兩人沒能有機會去迪士尼看煙火,也沒有什麽機會繼續在巴黎街頭繼續游玩,更無可能按照商時舟原本的計劃去南法的海邊曬曬太陽。
因為他們雙雙感冒了。
一個比一個嚴重的那種。
舒橋雖然瘦, 但其實體質還算不錯,否則也不可能彼時這麽快就适應商時舟副駕駛領航員的位置, 畢竟拉力賽再怎麽也可以算作是極限運動的一種。
就和上次一樣, 她雖然着涼有些風寒, 卻并不妨礙她的日常行動。
但顯然商時舟不這麽覺得。
等到舒橋反應過來, 他們已經從之前的斯巴魯Impreza換成了加長林肯, 後排放了一張柔軟漂亮的床的那種。
商時舟剛剛挂了一通電話。電話裏講的是法語,舒橋聽得半懂不懂,她一直覺得法語連貫講的時候十足吵鬧, 唯有短語才能覺出一星半點的浪漫,但落在商時舟的音色裏,就算是長句, 也竟然帶了喑啞的缱绻。
舒橋忍不住掀起眼皮, 正對上他的視線。
“Giverny的莊園雖然漂亮,但不适合養病。”商時舟向前傾身,連音色都壓低溫柔:“所幸巴黎近郊還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舒橋斜靠在床上,被裹成了一個包子, 背後是軟軟的靠墊, 懷裏還有她喜歡的玉桂狗抱枕, 她被暖風吹得暈暈乎乎, 完全不想去思考商時舟說得地方是哪裏, 只點了點頭, “哦”了一聲。
直到商時舟接了一通電話,鼻音濃厚, 被電話那邊的人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麽。
“你感冒了?”
商時舟冷漠道:“沒有。”
電話那邊的人聲音頓時高出了幾個分貝:“你在哪裏!撐住!商!等我來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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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距離太近,聽筒裏的聲音毫無間隙地傳入了舒橋耳中,她于是聽出了電話那邊的人是自己有過一面之緣的賈斯汀。
她還在想這個人和初見面的印象差不離,依然是一貫的浮誇時,側頭看了一眼重新閉上了眼準備挂斷電話的商時舟。
他看起來和正常人沒兩樣,甚至如果不開口的時候,舒橋都有點看不出他感冒,只以為他在閉目假寐。
——就像是那些久居高位的總裁們常做的那樣,像是需要短暫的梳理腦中的信息們,再做出最後的決斷。
但這一次,她敏銳地發現了他的耳根幾乎是燒紅。
舒橋盯了會兒,擡手在上面碰了一下。
商時舟猛地睜眼看過來。
舒橋與他對視片刻,終于透過他僞裝冷靜的本質看到了他眼瞳中些許的迷離,慢慢開口:“……你發燒了?”
商時舟還是那兩個字:“沒有。”
這次舒橋沒信。
她從床上爬起來,折身去找行李,然後裏面掏出了一個電子體溫計。
商時舟掃了一眼,下意識開口:“你怎麽還随身攜帶體溫計。”
舒橋的動作頓了頓,她拎着體溫計在商時舟面前晃了晃:“眼熟嗎?”
商時舟本能覺得哪裏不對,但沒反應過來。
邊聽舒橋慢條斯理中帶了點兒咬牙切齒道:“足足47歐的電子體溫計,我不得到哪兒都随身帶着?”
商時舟:“……”
他足足遲鈍了三秒,才想起來這個數字背後關聯的記憶。
商時舟沉思片刻,完全抓不住重點:“是當初沒有附購物小票?”
舒橋:“……”
重點是購物小票嗎!
重點是明明有其他便宜好用的牌子,他偏偏要選貴的!
商時舟看着舒橋的神色,比較确定自己可能說錯了話,雖然自己此刻的腦子并不太支持他想到自己說錯了什麽。
但不妨礙他慢慢眨眼,緊急開口:“我覺得我應該是發燒了。”
又補充一句:“但我藥物過敏種類比較多,所以不能吃退燒藥。”
言下之意是,既然如此,其實測不測體溫都無所謂。
反正不能吃藥,都得靠自己。
舒橋果然已經在這句話後,短暫忘記了47歐的問題,她擡手在商時舟額頭掃了一下,然後得到了38.9°的結果,整個體溫計的面板都變成了觸目驚心的紅。
她盯着這個數字看了片刻,緩緩擰眉,又掃了一下自己,發現自己只有37.5°。
四目相對,舒橋有點惡狠狠地剮了明顯在逞能的商時舟一眼,然後掏出了一盒降溫貼,不由分說地在商時舟額頭貼了一片:“不能吃藥就物理降溫。”
冰涼的觸感從額頭傳來,原本已經有些渾渾噩噩的腦子變得清明了一些,頭也沒有那麽沉了。
下一刻,商時舟已經被舒橋不由分說地按倒在了身後的床上,懷裏還被塞了玉桂狗抱枕。
“我覺得你比我更需要躺在這裏。”舒橋雙手托腮,撐在床上,吸了吸鼻子,鼻音有點重:“你覺得呢。”
加長林肯悄無聲息地平穩前行,若非偶爾的轉彎帶來的偏離感,幾乎要忘記自己其實身處車中。
這個剎那,商時舟看着舒橋近在咫尺的臉,突然希望車子能颠簸一下,亦或者急剎車。
這個念頭不過一閃而過,他彎了彎唇,擡手将舒橋也拉到了床上,背靠他躺好,圈過她的腰,然後不由分說地将自己的額頭貼在了她的脖頸。
很燙。
又很癢。
舒橋本來覺得自己又冷又熱,等到商時舟這樣貼上來,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幾乎算得上是冰冷。
她有點不安分地扭動了一下,卻被商時舟一把按住:“別亂動。”
車路過一處減速帶,颠簸一瞬,舒橋被輕微晃動,與商時舟之間此前還留着的一點縫隙都被填滿,她渾身僵硬,連呼吸都放輕了。
直到均勻的呼吸從耳後傳來。
舒橋愣了愣,極輕緩地起身,撐着身體向後看去。
商時舟睡着了。
他的皮膚本就是偏向高加索人種的蒼白,高溫讓他的臉頰多了點紅暈,唇色卻白,頭發也因為這個姿勢而淩亂了許多,讓他看起來有種奇異而吸引人的病态美。
舒橋忍不住多看了一會。
直到她的視線裏多了一點動态的白。
她有些恍然地擡頭看向車窗外,卻見駛離了巴黎的窗外是一片秋末衰敗的麥田,有烏鴉振翅盤旋,而天穹之上,不知何時飄落了細碎的雪花。
像是梵高的那副《麥田上的烏鴉》。
舒橋曾經去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館看過真跡,彼時她長久地在那幅梵高生前最後的畫前駐足,然後閉眼掩去其中的淚光。
而此刻,她見到了仿若再現的一幕,依然長久凝視,然後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冬天來了。
這是漫長深秋後,初冬的第一場雪。
她已經度過了足足四年獨自一人穿行的初雪,而今年,有人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是的,商時舟縱使睡着了,一只手依然緊緊攥着她,仿佛生怕她偷偷離開。
舒橋擡手,幫他舒展開眉間的一點褶皺。
車外風雪連天,逐漸模糊了視線,卻不會影響到車內半分,這樣的溫暖舒适像是能隔絕所有的一切,也讓人緊繃的神經都放松下來。
等到車子平穩地駛入一處幽靜的莊園時,車裏的兩個人都已經睡着了。
司機小心翼翼地停靠,哪裏敢叨擾半分。
沉黑的車不多時就落了一層薄雪,商時舟有些昏沉地睜開眼時,看到的就是半跪在地上,整個上半身都趴在床邊的舒橋。
窗外已經稠藍,飛雪讓夜色變得模糊。她的手還在他的掌心,明顯是為了不抽出手,所以才會以一個這樣并不舒服的姿态沉沉睡去。
商時舟擡手,額頭上的退燒貼已經失去了效用,他卻竟然有點舍不得摘掉。
沉默片刻,他就這樣頂着退燒貼,俯身将舒橋抱了起來,然後用毛毯将她裹了裹,開車門走入了雪夜之中。
在門邊逡巡許久的管家眼神微頓,哪裏見過小商總頭頂退燒貼的樣子,再見到他懷裏的人,管家心中一凜,飛快開門,恭謹躬身。房間早已收拾好,連床榻都是溫熱的,家庭醫生也已經帶着藥箱和助手等候多時。
是以舒橋直到躺在床上,都沒有感受到半分風雪,她睡得極沉,并沒有覺察到自己被移動,中途也有被短暫喚醒吃藥,但她連吃藥的過程都沒太記清,就繼續睡了過去。
許是藥效作用,她這一覺甚至無夢,醒來時天光大亮,她有些怔忡地看着陌生的房頂,感受着身下過分舒适的床墊,再看着自己身上從未見過的被子,足足愣了兩分鐘。
然後翻身而起。
前一日的回憶有些不怎麽完整地回到了她的腦海裏,舒橋有些遲疑地掀開被子,發現自己換上了一身質地極柔軟的睡衣,再從床頭櫃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機。
她還沒來得及發信息問商時舟在哪裏,就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了交談聲。
聲音壓得極低,聽不清內容,舒橋也沒有起身去開門,她等了片刻,果然房間門傳來了輕微的轉動把手聲,然後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條縫隙。
門後是商時舟的身影。
他看到她坐在床邊,目光清明地望過來,并不驚慌的樣子,少許放下心來。推門走來時,舒橋看到他穿了少見的居家服。
“早安。”他說:“方便讓醫生現在來看看嗎?”
這倒是也沒有什麽不方便的。
昨晚她睡得多麽神志不清她也清楚,所以舒橋也沒有什麽非要問一句自己的衣服是誰換的的那種矯情。
舒橋點了點頭:“好。雖然我覺得我已經好多了,可能未必需要……”
但她自己這麽說着,也知道商時舟肯定不會采納她的意見。
家庭醫生溫斯頓先生已經為商氏服務了三十餘年,可以說是看着商時舟長大的,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商時舟帶異性回到家裏。
他看着舒橋的眼神很溫和,也帶了幾分長輩的慈祥,之後叮囑的時候,也多了點平素不會有的內容。
他和商時舟的交流用的是俄語,舒橋第一次聽商時舟說俄語,雖然一個詞都聽不懂,但她的表情明顯呈現出了聽得津津有味。
溫斯頓先生都看出來了,不由得笑了起來,這次他換了英語:“我聽Eden說你不會俄語,怎麽反而聽得這麽認真?”
聽到“Eden”這個名字,舒橋微微一愣,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商時舟的外文名,她擡眸看了他一眼:“有的時候反而是在聽不懂的時候,更能欣賞一門語言的音韻美。”
俄語是溫斯頓先生的母語,沒有人不喜歡聽別人誇贊自己的母語好聽,他眼中笑意更盛:“以後讓Eden教你說俄語。”
舒橋對年長和藹的人向來很尊敬,聞言,她也笑了起來:“倒也不是完全不會。我會說一個詞。”
然後她振臂道:“烏拉——”
這下,溫斯頓先生的笑意溢了出來,變成了大笑:“Eden,我和你說她沒有任何問題,只是普通風寒而已。你看,她精神這麽好,現在總該相信我了吧?”
他起身,忍不住想要再數落兩句:“反而是你……”
“時間不早了,該吃早飯了。”商時舟不動聲色地打斷他:“謝謝您走這一趟。”
溫斯頓先生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關上了房間門。
快走到樓下的時候,滿面憂色的溫斯頓先生突然一拍腦門:“哎呀,忘記告訴Eden,他外祖母一會也要來這裏。”
躊躇片刻,溫斯頓先生還是沒有回頭。
“算了算了,不用我說,他自己也會知道的。”滿頭白發的老頭子一邊搖頭,一邊走入風雪之中,上了車:“我看他的樣子,是一秒也不想讓我多待了。”
房間門隔絕了外面的所有響動,室內又恢複了一片安靜。
舒橋有些在意方才溫斯頓先生被打斷的話語,但她什麽也沒有問,只是向着商時舟的方向擡起了手。
商時舟愣了愣,突然反應過來了她的意思,俯身将額頭貼在了她的掌心。
已經不燙了。
溫斯頓先生到底對商時舟的情況極其了解,對症下藥,一晚上就将他的病症壓了下去。
舒橋這才放心了許多,面色肉眼可見地柔和許多。
“難得見到你這麽關心我。”商時舟順勢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早知道我就應該多病兩天。”
舒橋挑眉,并不縮回手:“好啊,你病着,我反正要先走了。”
她指了指手機上的日期:“我可是還有工作在身的人,後天這個時候,我必須到漢堡。”
商時舟的神色一頓。
舒橋笑起來,雙手捧住他的臉:“你呢?要回蘇黎世,還是要和我一起去漢堡?”
她主動提到了一起。
商時舟一時之間有點怔然,縱使舒橋松口,他又哪裏敢想像她會如此溫和地待他。
他這一頓挫的神色落在舒橋眼中,舒橋略微一想,就猜到了他在想什麽。
“你不必太過小心翼翼,那會讓你變得不像你。”她神色坦蕩:“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意,只是你要給我時間,我……”
商時舟一把将她攬入了懷中,示意她不必再說下去:“橋橋,這樣已經很好了。”
真的已經很好了。
一別四年,她變得比當年更加優秀,更加耀眼,她說自己喪失了愛人的能力,說自己不會再輕易交付真心,說自己不會再相信。
但即使如此,她依然不會逃避,無論是對自己的內心,還是對商時舟。
她最不勇敢的時候,也依然是坦然自若的。
從最初的相遇到現在。
在他心中,其實耀眼的,從來都是她。
舒橋又說:“但是合同都簽了,錢也付了,恕不違約。”
商時舟啼笑皆非,想說自己難道還缺這點錢。但話到嘴邊就變成了:“能續約嗎?”
“再續約就真的是要商總做sugar brother了。”舒橋掃他一眼,卻也明白他隐含的一點擔心:“我總不能真的靠我爸一輩子。放心,我這次跟項目是有報酬的,不多,但加上你打到我卡裏的,足夠支撐我度過半年時間了。”
商時舟垂眸看她:“半年以後呢?”
舒橋裝模作樣想了想:“我地庫裏還有一臺車,實在不行就賣了吧。”
“不行。”商時舟斬釘截鐵道,說完又反悔:“……也不是不行,我可以買。”
舒橋萬萬沒想到還有這個解題思路,她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那可是我從國內花了大價錢空運過來的,不是普通價格能出手的哦。”
商時舟半跪在她的床邊,還保持着微微向前傾身的姿勢,他擡頭仰望着她,看她容色秾麗卻柔和,在談論起這樣一件事情的時候,卻也沒有半分不自在的姿态,像是在說什麽再自然不過的茶餘飯後。
他當然知道她是在玩笑。
也知道那一臺車便是如今,拿到二手市場,也可以售出絕對不俗的價格,至少可以徹底覆蓋舒橋在德國這段時間的學費和生活費。
但她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出手。
即便是最困難的時候。
他說不出心頭是什麽感覺,只覺得萬般情緒湧動,卻難言一語。舒橋卻倏而用手蓋住了他的眼睛。失去了視線後,她的聲音變得更加輕柔卻不容置喙:“我不喜歡你用這樣的目光看我。商時舟,我不知道怎麽去愛人這件事,和我依然記得你這兩件事之間,并不沖突。”
她紀念懷緬的,不是某個人。
而是自己的那一段真正肆意的年歲與青春,只是在那一段時光裏,恰好帶她經歷這一切的人,是他。
她放下了那段感情是真,感念那段時光,也是真。
也許在真正與商時舟于四年後,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重逢于異國的街頭時,她的內心是有震動,也是會湧現當年怔然一人看雪時的空落。
但至少現在,她還沒有做好要重新愛上他的準備。
商時舟聽懂了,他感受着她的手指與他的眼周接觸的若即若離,倏而彎唇:“你剛才是真的覺得俄語好聽嗎?”
“也許不是俄語本身好聽。我是想說,你講德語好聽,法語好聽,俄語也好聽。”這一點上,舒橋并不吝啬自己對商時舟音色的贊美,她的神态真誠:“如果你真的有時間教我,我也可以學幾個單詞。”
商時舟問:“你有什麽想學的嗎?”
舒橋想了想,反問:“你有什麽想教的嗎?”
商時舟沉默片刻。
他擡手,将舒橋覆蓋在他眼睛上的手取了下來,握在手裏,口中發了一個音節。
舒橋輕輕歪頭,等待他的解釋。
商時舟看着她,睫毛在眼下鋪灑出一小片陰影:“是蘋果的意思。”
яблоко。
Apple。
Der Apfel。
La pomme。
You\'re the apple of my eye.
Du bist Apfel meines Auges.
你是我眼中的蘋果。
也是我此生放在眼中也不會覺得痛的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