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愛

愛

小時候，村口那顆樹開得茂盛的時候，季寤就會像只猴子一樣爬上去，坐在枝丫上。

那時候小小的晚聲害怕，總是在樹下看着他。季寤叫他上來，他不願，就坐下來玩着地上的小花小草，他覺得這也很好。

季寤站在樹上，晚聲只聽得一聲咔嚓聲，他擡頭向上一望，一顆開得熱烈的花簇指向他的鼻尖，香氣撲人。

他看向那個握着花枝的主人，他笑得就像這春天那樣燦爛，他說：晚聲，這花開得最好看。

晚聲笑了，樹上的麻雀歪着腦袋跳來跳去。

他說：拉我上去！拉我上去！

季寤忽然有些摸不着頭腦，他不知道為什麽晚聲那個時候突然又要爬上樹了。就像一株懵懂的彎脖子樹不知道為何迎來了藤蔓一樣。

晚聲扶着樹幹看着這顆樹，他踮起腳，折下他認為最好看的一枝。

他的小臉紅撲撲的，帶着幾聲急促的喘氣，他把手輕輕一揚，對着季寤說：給你。

可惜那些花過幾天便凋零了，季寤懊惱得不行，之後他送的花都是帶着根的，而晚聲也會将他們種在泥土裏。

晚聲有時候看到那些被藤蔓纏繞的樹，就會想他是不是錯了，從來就沒有兩顆樹，從來就只有一顆樹和一張藤蔓。

季寤又要死了。

晚聲将他抱在懷裏，他這一世費盡心思，像藤蔓一樣纏進他的命運裏，他沒有讓他修煉無情道，可壁壘一破，他的修為不夠，為了保護他死在一個魔修手裏。

晚聲沒有哭，他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季寤離他而去，所有人便得以存活，他的母親他的父親，所有對他有善意的人依舊過得很快樂。只要他們糾纏在一起，他愛的人會死去，這世界上千千萬萬不相幹的人會死去，霎時間，許多生命就因為他隕落了。

無論他如何保全，都不能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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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晚聲想為什麽偏偏是他呢。為何要讓他們一起擁有十四年的人生，為什麽要讓他們這麽痛苦，如果這樣，他情願他們兩個從來沒有相遇過。

可命運偏偏讓他們一落地便相遇在江家村，可又告訴他們他們永遠都不會交織在一起。

他将臉頰貼在他的臉頰上，看着前方。

那無聲的眼淚留在他的臉頰上，有幾滴同樣流進季寤的閉着的眼睛裏，然後又從眼角流出。

他們都在流淚，可惜周圍人們步履匆匆，慘叫連天，誰也沒有注意。

只有一個女孩，哭着鼻子看着這個奇怪的人，在人群中，她和她的母親失散了。

她有些猶豫，随後像下定決心似地握握小拳頭，嗒嗒地跑上去。

“哥哥，不痛不痛，不哭不哭。”

晚聲看着她，在這淚中微笑，“是找不到你娘了嗎？”

“嗯嗯。”小女孩用力點點頭。

晚聲伸手，“來。”他摸摸她的頭，兩個小辮還有點紮手。

小女孩在這撫摸之中淚水奔湧而出，“我找不到我娘了，我好害怕。”

晚聲把她抱在懷裏，安慰道：“不哭。”他看着遠方的天空，那裏是一片漂亮的火燒雲。

“你會找到你娘的，我保證。”最後三個字他說得很輕，輕得只有這風知道。

他對季寤說：花開了。

可惜我們再也不能一起見到了。

——

晚聲她娘躺在床上，她費力睜開她的眼皮。晚聲跪在床邊握着她的手。

她看着晚聲的斑白雙鬓，知道自己快要走了，也罷，都活了這麽大歲數了，該下去和老頭子團聚了。

可是……她的孩子……

她費力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你還……還在等嗎？

晚聲看起來毫不驚訝，他沉默了幾秒，然後笑着搖搖頭。

“是……嗎？”她看着他的眼睛，“可是……你的眼睛……為什麽會有……”她吸了一口氣，“會有痛苦呢？”

晚聲把她的手貼在臉頰上，他笑着搖了搖頭：“不是的，因為你們，我很幸福。”

他的心裏曾經有一塊大窟窿，可是他們的愛把它縫補上了。他笑着說：愛是可以治愈命運的。

他依舊依偎在母親的手裏，就像剛出生的孩子那樣，親吻她合上的眼睛。

母親和父親又一起安靜地沉睡在那片山坡裏。

每天，晚聲都會為他們種下一朵鮮花，這片山坡逐漸變得鮮花錦簇。

蝴蝶飛來，引得孩子笑着去追，他們咯咯的笑聲讓他很是開心，他拄着拐杖，看着他們快樂地玩。

當他再次走到那顆大樹下，擡頭看着那盛開的鮮花的時候，他問它：“愛真是美好啊，我能不能把它還給他。”

“……可以。”

“好啊。”他眨眨眼睛，“真好啊。”

依舊是一陣風，一陣花雨，那些花瓣落在他的頭上、肩上、佝偻的背上。

他伸出手，顫巍巍地去接，一顆完整的花旋着落下來，落在他的手心裏，然後被風一吹，飄飄地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