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盤庚節會(中)
盤庚節會(中)
秋日的天空十分清澈,沒有半點灰塵,午後的陽光溫和,照得整個山洞周圍暖暖的。此時山洞門口吵吵嚷嚷,被堵得水洩不通,一輛輛滿載貨物的馬車,馬兒們正悠閑地埋頭吃草,咀嚼之聲嘈雜,馬車周圍是一群車夫模樣的大漢,外加一個拿着算盤,頭上戴着個氈帽,額頭上貼着塊膏藥的矮個子正在清點貨物。
“動作麻溜點!那邊幾個,給我小心點!告訴你們,這可是霍公子的貨物,出了問題豈是你我等能夠擔待的!”矮個子趾高氣昂,對着那幫點頭哈腰的大漢指手畫腳。
“陳管事,來來來喝點水。”其中一個大漢給矮個子端了碗水來,恭恭敬敬很是讨喜,“咱們是不是送錯了地方?”衆人聽聞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是啊,久聞這霍随霍公子腰纏萬貫,常常流連于煙花柳巷,醉卧美人之間,這這這……這地方實在是……”
“難不成這霍公子嘗夠了葷,現在吃起素來不成!出家當了和尚道士!”
陳管事接過碗去,喝起水來,随後拿起肩上的抹布擦了擦汗,環顧了一下四周,“地址寫得沒錯,照理……”随後用抹布打了那幾個大漢,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一個個的,趕緊幹活!不該問的別問!小心掉了腦袋!”
大家忙收了心,繼續将馬車上的貨物卸下來,一件一件朝山洞裏擡。
不遠處山坡上,一棵百年老樹枝繁葉茂,遮蓋住陽光的刺眼,卻送來陣陣清風,風中混雜着枯草味和黴味。
一老一小、一白一黑兩個身影在樹蔭下躺着,一個翹着二郎腿,叼着一根枯草稈;一個将一方玄色巾帕舉過頭頂,仔細地瞧着。
“為什麽記不得我了呢……為什麽記不得我了呢……”阿竹一邊盯着巾帕,一邊口中喃喃。
“吵死了,吵死了!”身旁的瘋老道睜開眼,一骨碌坐起來,吐掉口中的草稈,學着阿竹的樣子說起話來,“為什麽不記得我了呢?霍石頭,人家好想好想你呀,來親一口!”做出親吻的姿勢來。
阿竹看着瘋老道的模樣直犯惡心,随後又笑起來,臉上浮上兩朵紅雲,順勢把巾帕蓋在了臉上,淡淡的藥草香撲面而來,“我哪有這樣,肉麻死了!”
“臉都紅了還不承認,你都嚷嚷了多久,當然了,也包括下面那堆人!”瘋老道不滿地往山坡下看去,那夥車夫還在喊着號子往山洞裏擡東西。
“不知道今天又是些什麽東西?”阿竹也坐了起來,将手中的巾帕折疊整齊放進随身的荷包中。
“不管他什麽東西,霍随那小子也太過分了,老道我好好一個冬暖夏涼的山洞,倒變成了他的地盤!”瘋老道氣呼呼地跳起來,對着身後的老樹一頓猛揍。
阿竹托腮思忖着。霍随前幾天出了趟門,不對,應該是出了趟洞,回來之後便每天都有馬車馱着貨物而來,先是一張上好楠木雕花的床,還有薄如蟬翼的軟羅紗床幔,再後來是雕刻彩鳳的紫檀木香爐和熏香,一張畫着美人出浴圖的紅木屏風,,一副精致的陶瓷碗具和镂空銀筷子,一個光華流轉紅木刻栩栩如生的大澡盆子……
相比之下,瘋老道是睡在吊床上,阿竹是打地鋪睡在地上,更別提蚊蟲叮咬了,幸好阿竹是巫族人,懂得一些熏制硫磺粉的辦法來驅蟲驅蚊。瘋老道聞不慣霍随香爐裏的熏香,每每打噴嚏咳嗽,還說這是犯了出家人的忌諱,口鼻不清淨,但是卻喜歡盯着美人出浴圖看個許久,呆呆地不知道看些什麽,每每唉聲嘆氣不已。飯菜上桌時,霍随那一邊是精致的陶瓷碗具和镂空銀筷子,就連普通的野菜也吃得別有味道,再瞧瞧瘋老道和阿竹這邊,是木碗,還有缺口,筷子也是木的,吃着野菜,倒像是天生一對,別提多寒酸。再說洗澡,阿竹和瘋老道都會跑到後山的河流裏去洗個痛快,阿竹會趁着天黑去,如今看到霍随這個大澡盆子,紅木刻花的大澡盆子,心裏真是羨慕得緊。
“不行,我的去找姓霍的理論理論!再這樣下去非吵得我腦仁疼不可!”瘋老道作勢要走,走着走着又退了回來,“丫頭,算你贏了,居然不攔住我!”
“某個人今天中午、昨天中午、前天中午、前前天中午才吃了人家‘姓霍的’從德品居請大廚師傅來咱們這裏做的紅燒醋魚!”阿竹在說到“姓霍的”三個字時故意放大了聲音,瘋老道開始扭扭捏捏起來,阿竹綻開了更大的笑容,腳步輕快地走到瘋老道面前,“畢竟,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
“你這個饞嘴丫頭吃得可不比我少!”瘋老道窘迫地腳踩腳,支支吾吾道,“這回……這回看在紅燒醋魚的份上,就……就不跟他姓霍的計較了!”
半晌,一位老婦人來到山洞前,左右張望着,向矮個子陳管事詢問着什麽,随後向山坡這邊走來,瘋老道正阖目養神,阿竹采摘着路邊不知名的野花正出神。
“一兮道長,一兮道長。”婦人連喊兩聲,瘋老道皆不做聲,倒是阿竹走了過來對着婦人恭敬行盤庚節的禮。
“丫頭倒是長得水靈,以前是不是來過咱們村子?”
阿竹忙點點頭,前幾年跟着二哥和阿媽一道來過這裏,看過瘋老道給村子祭祀祈福,所以學會了盤庚節的行禮,也記住了節會上好吃的各色菜肴。
“道長他睡着了?”
阿竹仔細打量起眼前的老婦人,兩鬓雖然斑白,臉上也添了歲月的痕跡,但是打扮得花枝招展,頭發盤起了城裏的新式花樣,耳邊別了朵紅花,走起路來風姿搖曳。
“死不了,你們這些老太婆!”瘋老道翹了翹二郎腿,悠閑地說着話。
婦人臉上不滿,用手指了指瘋老道,随後又擠出個笑容來,“一兮道長,這不是盤庚節會到了嘛,村長讓我專程來拜訪您老人家,請您去村子裏做法祈福,咱們這十裏八村就只有您一位道長大師,您老身體康……”
“打住打住!你剛剛說‘老人家’,對着我說的?”似乎是不确定,瘋老道對着阿竹又确認了一遍,阿竹樂不可支,瘋老道站起身來,扭動扭動,左右踱步。
“一兮道長……”老婦人欲言又止。
“一兮道長。”阿竹學着百姓們對瘋老道的尊稱,實在忍不住笑,“你就別鬧騰了,大娘為了盤庚節會走了幾裏山路的腳程來找你,再說,為百姓們祭祀祈福是多大的好事,你應了便是。”
“他剛剛叫我老人家!你這老婆子,年紀比我還大,打扮得倒是花枝招展的嘛!”
“這不是想着你們出家人,道兒啊仙兒啊的不得有個百八十歲嘛。”老婦人掩面含羞,呵呵直笑,“沒想到你這出家人眼光還極好,看出我的不俗來,我趙十娘那年輕的時候也算是那啥魚啥燕的!”
老婦人說着湊近瘋老道,扭扭捏捏起來,瘋老道渾身不自在,“我看是笨魚肥燕!我應了應了,收拾好行頭就來!丫頭你去叫上霍随,咱們一道去村子參加盤庚節會,他傷好得差不多了,是該出去透透氣樂呵樂呵!”
阿竹看着老婦人不斷向瘋老道靠近,瘋老道嫌棄地往旁邊挪位置的樣子就好笑,吐了吐舌便走下山坡,對着馬車上卸下的貨物左看右看,往山洞裏走去。
山洞裏比以往更加悶熱,幾個來回搬運貨物的車夫擡着一個大箱子,阿竹側身讓他們通過,越往裏走越發覺得燥熱。
“老頭子這山洞怎麽越來越熱了。”阿竹用手扇着,胸口微微起伏,口中輕輕吐氣。
幾個車夫上下打量阿竹的衣着裝扮,待貨物放下之後,其中一個上前跟阿竹攀談起來,笑容詭異,“姑娘這身打扮?”
阿竹被問得莫名其妙,順着車夫們的視線審視起自己來--黑色刺有流雲圖飾的衣裙,群尾及膝,裙裾上一寸寸褶皺,一條紅色錦帶束住盈盈一握的腰肢,一雙紅雲流轉的雲頭鞋,上有兩個白色毛絨小球。一頭烏黑的長發被紅色緞帶挽起,插了一支木樨花簪,皓白手腕戴銀圈。
“我這個打扮很奇怪嗎?”
另外幾個車夫忙湊攏來。
“姑娘是離水境的巫祝嗎?”
阿竹點點頭。
車夫們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随後交頭接耳起來。
“這姑娘可不如城裏的姑娘水靈,那小臉蛋一掐能掐出水來。”
“照我看這姑娘也夠水靈,就是身材不怎麽樣!”說着還朝阿竹又看了一眼,失望地搖了搖頭。
“那城裏姑娘塗脂塗粉的,臉上畫得像花兒一樣,這姑娘的臉……”說着又朝阿竹望了一眼,随後補充道,“這姑娘的臉倒是幹幹淨淨,像地裏的大白蘿蔔!”
“興許霍公子就瞧得上這樣的,畢竟富貴人家,吃多了山珍海味,嘗嘗山野味道也不錯嘛!”
幾個人嘀嘀咕咕個不停,阿竹的臉越來越黑。
突然,一股子燒焦的味道,車夫們四處張望起來,“什麽味道?”
“好像是燒焦的味道!”
“錯!是山野的味道,讓你們也嘗嘗!”阿竹說完甩手朝裏走去。
其中一個車夫大聲嚷嚷起來,抱着頭在地上打滾,“着火了!着火了!我的褲子!”
一小點火苗開始竄起來,點着了那個車夫的褲子,但随着他在地上打滾,火苗漸漸熄滅,其餘車夫擡着水來給他徹頭徹尾地澆了個遍。
“老張,瞧你那膽子,一小點火苗把你給吓得!”
“咱們還是快走吧!這地方邪門得很,聽說巫族的人會妖術!”幾個車夫灰頭土臉地從山洞裏跑出來,一群人趕着馬車離開了。
山洞裏全是煙霧,嗆得人難受,阿竹喊着“石頭”二字往裏面橫沖直撞。聽到水聲,便循着水聲而去,不管不顧走近一看,霍随正在大澡盆子裏沐浴,身上不着一物,此時也嗆得不行,從水裏站了起來。
薄薄的唇,五官輪廓深邃而分明,以往绾起來的墨發此時如流水般垂順,沾染水汽緊貼背部,額前唯留幾縷發絲淩亂,白皙的頸分明的鎖骨,身材挺秀高颀。
看到眼前一幕,阿竹驚呆了,臉紅到脖子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