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是啊。」我沒有天天約會。事實上,我這個月到目前為止只有一次不小心沒推辭掉小劉的邀約,周末的時候跟他去看了一場電影,又恰巧不小心被公司裏的人看見,誰知道從此謠言飛滿天。
另一名已婚男性工程師深有體會地說:「天天膩在一起也不見得好,小別勝新婚呀。」
「嗳。」是是是。
天氣很熱,通風口直對著我的腦門吹,頭有點痛,我下意識地往後站,不确定自己想躲開的是直吹腦門的冷氣,還是衆人的誤解。
下班時間的關系,電梯有很多人,我從沒費心去注意過有誰和我搭同一班電梯。而且電梯大多時候都很擁擠,我只想仰高脖子,多吸進一些新鮮空氣好抵抗令我頭重腳輕的暈眩。
我好羨慕長得高的人。
身高只有一百六十公分的我,在今日營養過剩的臺灣社會裏,算是嬌小的。糟糕的是,我又不喜歡穿太高的鞋,因為高跟鞋總是害我腰椎酸痛。
羨慕高的人,是因為我覺得高一點的地方,空氣好像比較新鮮。
這種想法跟科學無關,就跟吃東西的時候,老覺得別人碗裏的食物比較美味是一樣的道理。
這樣渴望自己所沒有的,不知道是不是一種病?
「小姐,終點站到了,你不出去嗎?」
一個陌生的聲音清清冷冷地喚醒了我。
我怔愣了半晌,看清楚現實。
眼前是一張陌生的男性臉孔,一個穿著藍色條紋襯衫的男人,他的手指正按著電梯的開關鍵,而所有的人都已經步出電梯,走向地下停車場。
剎那間,我有些恍惚,不自覺喃喃道:「這的确是終點站了不是嗎?」
可是我不應該直接到達這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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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終點并不是在旅程中的人想去的目的地。
我沒注意陌生人的反應,只擡頭說:「抱歉,我想我還得搭回一樓。」我錯過了。
男人看了我一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替我按了一樓後,便迳自走出電梯。
這回我沒再錯過樓層,順利地走出了這棟承租給各家企業的綜合辦公大樓。
斜照的夕陽依然有些刺眼,天空是帶著灰蒙蒙的藍。
不必判斷方向我也知道該在哪一個街角轉彎,但人潮洶湧的瞬間,我總是不自主地停下腳步,淹沒在人群中的感覺令我無由地憂傷。
我一直回過頭,想看清楚一些我不知道是什麽的物事,它一直就存在於那裏我知道的,但我每次回頭,卻只是更無法往前走去。
☆ ☆ ☆
接近淩晨三點多的時候,我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床頭上的電話一直響著,我迷迷蒙蒙地接起了電話,納悶這種時間怎麽會有人打電話來擾人清夢?真不識相。
「喂……」我懶洋洋地接起電話。
等了一會兒,對方沒有作聲。
我困惑地又「喂」了一聲,這時從話筒裏傳來的粗重喘息聲頓時令我愣了一下。
還沒意會到這是什麽情況的時候,就聽見粗嘎的聲音自話筒傳出
「你想不想做愛?一個人很寂寞吧,你穿著紅色的蕾絲小褲褲嗎?它濕了沒有……」
變态!
我吓了一跳,用力地挂上電話,瞌睡蟲全給這通電話吓飛了。
驚魂未定之際,電話鈴聲又刺耳地響起來。
我差點沒吓得跳起來,抓起電話才聽到「嘿嘿」兩聲便又立刻把電話給甩上。
回頭一想,不對,我飛快地拿起話筒擱在一旁,以免那個變态又撥進來。
天啊,在半夜接到這種電話真的會吓死人!
盡管已經拿起電話,确定不會再有人打進來,但那個粗嘎的「嘿嘿」聲卻仿佛還殘留在耳邊糾纏著,不肯輕易散去。
床前大片的落地窗令我不安。
厚重的窗簾在我入睡時就已經拉上,窗戶也上了鎖,但戶外冷涼的空氣似乎仍從縫隙中鑽了進來,引起我全身一陣陣戰栗。
很少在這樣接近清晨的黑夜裏醒著,入睡的城市籠罩著詭谲的氛圍。
住宅區裏,大部分的燈光都暗著,只有遠處少數幾扇窗還透著光。而在那些亮著的窗戶後方,彷佛隐藏著一雙雙窺視的眼睛。
心髒怦怦的跳動聲和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在暗室裏回響,不覺令人毛骨悚然。
黑暗中,我坐在床緣,睡意全消。
猶不能置信我會遇到這種事。
突然間,我有些忿怒起來,而忿怒中還夾帶著從剛剛延續到現在的驚恐。
為什麽我必須要面對這種令人作惡的騷擾?為什麽我得承受這樣的恐懼?只因為我是個單身女子,一個人獨居在外、平日生活檢點?
這不公平!
我伸手扭開床頭櫃上的小燈,懊惱地耙著頭發。
心裏有些氣、有些害怕,兩種情緒不時地困擾著我。我想要尖叫。
被擱在一旁的話筒發出急促的嘟嘟聲,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難忽略。我拿起話筒,用力挂上。将整具電話抱在胸前,渴望能有人陪在身邊。
也許我可以打一通電話給誰,我迫切地需要知道此時此刻,我不是一個人既孤單又無助。
可是,要打給誰?
在這種時候……
猶豫了一會兒,我将電話放回原處,站起來在卧房裏四處走動,等我意識清醒地發現到時,我已經打開電腦,坐在電腦桌前,連上了我的避風港市塵居了。
三點五十七分,這種時間,聊天室裏應該不會有人了。
但我還是進入聊天室。
意外的,一抹瑩藍色的柔光清清冷冷地出現在那裏。
別姬?!
她在線上。
整個聊天室裏,只有霸王與別姬。
其他網客最後離開的時間是兩點十九分,發言人是小貓。
螢幕上顯示著
小貓:「要看日出要早點起床哦,明夭的日出時間預測是五點零三分。」(2:19)
看來這梯次的網客明天有人要早起了。
我看著那抹瑩藍色的光、看著靜靜不說話的別姬,心裏有種不曾感受過的平靜,彷佛她可以了解我的心事,也正在傾聽即使我們兩個誰也沒有開口問候過對方。
接到電話騷擾的焦慮漸漸被撫平了。
那抹瑩藍的光影一直陪伴我直到清晨。
五點零三分,天色漸亮。我站了起來,拉開落地窗的窗簾。
城市的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但一抹染上了朝陽的雲彩依然那麽妩媚。
我的窗戶看不見日出,它面對著西方,永遠等待著落日。
但我知道,黑夜,已經悄悄過去了。
再次回到螢幕前的時候,別姬仍然在那裏。
不知道她的窗戶看不看得見五點零三分的日出?
突然有點想問她她在聊天室裏待一整夜做什麽?
但最後我仍只是悄悄地退出聊天室。
☆ ☆ ☆
為了避免再接到同一個人的騷擾電話,當天下午我便抽空到電信局換了個號碼。
本來不想把新電話號碼給人的,但過沒兩天,小劉過來找我問說:
「小楚,你家電話壞了嗎?怎麽我這幾天都打不通?」
當時我正利用工作空檔在編寫我個人的軟體程式,聽到小劉的話,我暗叫一聲糟。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著螢幕,本來想敷衍說壞掉了的,但想想,這樣騙人好像不太好,只得回答說:「嗯,我換電話號碼了。」
希望他不要問我的新號碼,因為我不想給他。
「換號碼了?」他有些責怪意味地說:「怎麽沒告訴我呢?你這樣子臨時換號碼又不說一聲,如果我有急事找你怎麽辦?」
我摘下沉重的眼鏡,揉了揉眼皮,轉過臉看著他。
他從我桌上拿了枝筆和一張便條紙,不容拒絕地說:「新號碼是幾號?」
「小劉……」我有些無奈地看著他。
「嗯。你可以說了,我準備好了。」
「小劉……」
「以後別再這樣了,知道嗎?快說吧。」
我垂下頭,嘆了口氣,念出一串數字。
他迅速地記下,摸摸我的頭發,笑說:「這才對。」将記有電話號碼的紙條折疊收進上衣口袋後,他拉了張椅子在我身邊坐下來。
看見我螢幕上顯示的東西後,他好奇地問:「咦,這是什麽?」
我稍稍挪開身體,避免與他太過靠近。看著螢幕上一個跳動的光球,我說:「随便玩玩的,我想幫我弟設計一個結合電玩和學習的游戲軟體。」
電腦資訊上的交流,我是可以接受的。小劉是一個好手,或許可以提供我一些意見。
「嗯,看起來有點意思,你進行到什麽程度了?」
「有八成了,只剩下一點小地方需要修改。」應該可以來得及給楚羽當生日禮物。
「我可以玩玩看嗎?」
我看他那麽感興趣,心想無妨,便說:「好啊,我先示範一次給你看。」
示範的同時,我将設計原理解釋給他聽:「這套軟體的好處是,系統本身是和使用者一起學習,可以支援網路連線,讓多人同時加入游戲,使用者可以自訂身分與學習主題,例如要學習占星術方面的知識,可以先選擇西洋或東方的情境設定,随著所吸收的知識累積,參加者可以自由運用他所得到的知識參加檢定或比賽,合格以後就可以升級,變成占星大師或擔任天文臺的官吏……現在你可以試玩看看,不過整個作業系統還不是很穩定,可能随時會當機。」
「嗯,我知道了。」
把位子讓給小劉,他很快便進入了游戲裏。
我看著他專汪的神色,心想還好他是個電腦狂,閑暇之馀才會想起我這個「女朋友」,不然我是不可能縱容他繼續誤會下去的。
電腦暫時被他霸住,我離開辦公室,決定暫時摸魚一下,到頂樓走走。
這棟商業大樓有三十層高,從二樓開始,分別分租給金融、貿易、科技、通訊、房地産、旅游……各式各樣的行業。整棟大樓全天候每一個角落都有空調設備;頂樓則是開放空間,視野良好。
我舍棄了電梯,一階階慢慢地從十三樓爬到三十樓。
平常大家埋首工作,很少有人會上頂樓來。
我頂著烈陽走到被曬得發燙的欄杆前,鳥瞰這個有如棋盤一般的城市。
樓上風大,一不小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但我每次上來這裏,除了平和以外,沒有其它任何的感覺,包括恐懼;甚至,連自己也好像消失了,整個人像進入一種無物、無我的境地裏,只覺一片安詳、寧靜。
我在樓上持了好一陣子,待心情完全調适好才下樓。
小劉已經不在我的位子上。我看了看周圍,沒看見他人影,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不過……管他呢。
我坐下來繼續完成游戲剩下的百分之二十。
不知道時間又過了多久,覺得腰酸背痛,我結束手邊的工作,伸了伸懶腰後,本想起來休息一下,但心念一轉,我又連上市塵居,而且沒有意外地在那裏看到了別姬。
我微微一笑。
這個別姬……不曉得她是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挂在聊天室裏?還是我們真的剛好那麽有緣?
平常我上網的時間并不固定。有時候工作煩了,我就會到網路上溜一圈再回來;有時候是在家裏,看完晚間新聞和無聊的電視劇後,若是還睡不著覺,便打開電腦連上線,直到眼睛疲勞得撐不下去為止。
網路雖然日益便利,然而因為工作的關系,我并不喜歡和成天挂在網路上的「網蟲」打交道。
我不相信虛拟的網路世界中有什麽真情。
然而每次看到別姬,我的心裏總有些異樣的感覺。
別姬從不發一言,存在感卻非常強烈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存在。
有時候,我在一長串聊天室的訪客名單裏與她相遇。
有時候,聊天室冷清得有如寂寥的大海,大海上漂浮著兩艘不曾交集的小船,想像我坐在其中一艘,任潮流帶領我漂至某個無人的小島,而突來的一陣風,使得別姬的小船永遠擱淺在礁石之中,與我相望。
對我來說,雖然霸王不曾開口,但市塵居俨然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而沉默的別姬亦成為市塵居的一部分。
別姬的存在,奇異地令我感到心安,即使我明知道,這只是一種心理的自我投射。
不知不覺中,上聊天室,就是習慣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