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
1980-56
“轟轟——”悶悶的滾雷從天邊遠遠傳來,同時稀稀拉拉幾顆黃豆大的晶亮雨點開始接二連三地砸下來,砸在樹梢上、土地上、房頂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脆響。
只不過這種“溫柔”持續不了多久,不消片刻,雨點就會越下越密集,很快變成了鏈接天地之間的雨線,疾風驟雨,如萬馬奔騰,将昏暗的天色籠罩上一層朦胧的水霧,愈發看不清楚周圍的環境。
在炎炎夏日,從雨點稀疏到大雨滂沱,不過也就幾分鐘的時間。
不過對于有經驗的農人來說,不需要真的等到下雨,當第一片厚重的烏雲開始飄過來,當第一股風開始穿梭在林間樹梢響起呼嘯,村裏人就心裏明白,這驟然拉起的山雨欲來的架勢就意味着偏東雨馬上就要來了。
所謂的偏東雨,就是雷陣雨,在農忙時節,村裏人除了要在猛烈的陽光下在田間地頭收獲莊稼,另一個艱巨任務就是搶偏東雨——去偏東雨到來之前或急匆匆地把割下來的谷子快速捶打脫粒;或挑起、背起已經脫好的鼓勵大步往屋頭跑;或将正在地壩暴曬的谷子婦孺老幼齊上陣,掃的掃、鏟的鏟、裝的裝、擡的擡、擔的擔、搬的搬,中間夾雜着此起彼伏的“偏東雨要來了,搞快點喽!”的呼喊聲,從村頭響到村尾,争取不遺漏一家一戶,催促鄉親們在争取在雨勢變大之前趕快收好最後一粒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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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看這架勢,今天這偏東雨恐怕一時半會兒的下不完。”陸柚看着屋檐下已經形成水柱的大雨,地面已經淺淺積了一層水,以致于後續砸落的大雨落地後碰撞出一個個水坑,一朵朵雨花,再加上特屬于夏日的暑氣,給人一種水煮開了在不停翻滾的錯覺。
不過空氣依然燥熱又憋悶,仿佛裹在一種看不見摸不着的厚重濕潤之中,這意味着這場大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能像是之前的偏東雨那樣十幾分鐘或者半個多小時就鳴金收兵。
“估計要下到天黑了。”
高晉年現在身上全是汗水,因為要搶偏東雨,每個人都是鉚足了勁兒,身上的汗水都把衣服給打濕了。
“哎,本來還打算明天再曬一天的。”陸柚記得他們村子交公糧的日子就在後天。
在這個年代,莊稼種出來之後是要上交大半給國家的。
在地裏糧食快要成熟的時候,各生産大隊就會接到糧站通知的交公糧的具體時間,之後就是家家戶戶開始忙碌起來——因為糧站需要的糧食可不是直接從地裏收獲就行,必須得是晾曬後脫水的狀态。
畢竟如果糧食裏的水分太多,很容易發黴變質或者發芽不能吃,這些糧站都是不會收的。
高晉年:“不打緊,反正我們生産隊的糧食也曬得幹得差不多了,明天把那些玉米粒和谷子用風谷車車一下過一遍,把小粒玉米和空殼谷子癟谷子吹出去,後天就可以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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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糧食曬幹了以後,還要及時對其進行除塵、除雜,不飽滿的,沒有曬幹的糧食糧站也是不收的。
風谷車起的就是這個作用。
風谷車是一種木制傳統農具,其頂部有個梯形的入料倉,下面有一個大漏鬥,側面有一個小漏鬥,尾部有個出風口,有點像是個大肚子牛的形狀。
從大漏鬥出來的就是飽滿的糧食,小漏鬥就是一些小粒、癟粒,而出風口基本上就是小石頭、草屑、癟粒、稭杆屑、米糠這些雜質了。
陸柚前世家裏沒什麽土地,沒機會認識這東西,不過今生下鄉後雖然因為瘦弱和體力不支不咋能幹得動體力活,可是用風谷車篩選飽滿糧食的活兒卻是幹得下來的——主要就是一直在那兒轉風谷車的搖柄就行了。
但因為今年他下了地成了收割隊伍中的一員,所以這搖風谷車的任務就安排給別人了。
陸柚也的确來不起了——這些時間下來,他手都起了不少血泡,手指頭還有被玉米葉和谷草割出來的細小傷口,每天都是沾床就睡早上半閉着眼睛游魂似的跟在高晉年身後下地,整個人瘦了一圈,好不容易這幾個月養出來的肉都消了下去。
不過大概是他累歸累但夥食跟得上,所以雖然瘦了些卻也不是之前那種面黃肌瘦營養不良。
不過高晉年已經打好了主意等公糧交完要給陸柚再好好補一補,嗯,最好還要加上藥材的那種,畢竟每年都有些因為農忙累得太狠虧空了身子的。
唯一可惜的就是,本來打算忙完了……看來得再把身體調養好了再說了,嗯,來日方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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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柚并不知道自己差點要被搓扁揉圓,他看着家裏所有人都瘦了一圈,想到後天還要去糧站交公糧,便有些發愁:“哎,交通不方便果然麻煩。”
落霞村交公糧,那是基本上一家老少只要能活動的,都要去參加這場送公糧的活動中來。
因為在當時的交通很落後,大雨過後哪怕曬了一天也很泥濘,如果是用板車人推的話,那輪子很快就會沾滿泥巴,反而不如人來肩挑背駝,或者是兩個人擡着走。
一般力氣大的就肩膀挑,而老人就用背駝一些,小孩子則只能是兩個一起擡——除了小梨子這樣自己走路都不穩的可以不參與,就是桃子這樣的小朋友,都會似模似樣地背個小背簍裝個十來斤。
當然,對于桃子他們這樣的小朋友來說,累歸累,可是能有機會去一趟鎮上見識見識,說不定還能趁着大人心情好蹭個五分錢一角錢的零嘴,他們便覺得超值了。
就連小朋友都要力所能及地背糧食了,陸柚自然也跑不脫——畢竟就算之前他是知青,可知青不就是下鄉到農村基層給農民同胞們幫忙的嘛!
陸柚小身板瘦弱,比不了別的人身強力壯還能挑擔子挑兩個籮筐,只能像是大部分女同志和小朋友那樣也背個背篼。
然而一趟路走下拉,那用谷草編織的背篼繩子也會在肩膀上累出兩條深深的紅色印記。
偏偏陸柚的體質比較脆,就是看上去比實際上傷得嚴重,別人這點紅痕不去管它過兩三天自然就恢複了,可他的皮膚會經歷紅腫、發烏、紫腫、脫皮才會消淤,前前後後差不多要折騰大半個月。
幸虧不是那種典型的疤痕體質,要不然皮膚就坑坑窪窪了。
不過陸柚在意的不是傷疤的問題,他只是想着背負重物還要去烈日當頭排隊交公糧,就忍不住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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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公糧都是在糧站,而一個鄉鎮往往就一個糧站。
像是他們落霞村就得去白溪鎮的糧站交公糧,光是平時帶着輕省點兒的物件走路就要差不多一個小時,更不用說身上還背負着百來斤的糧食負重,走走停停中途還得時不時地休息,哪怕最快也要兩個多小時。
等到了糧站門口基本上汗水都順着鼻梁、鬓角、脖頸這些地方流得跟小溪似的,衣服都要濕透。
然而并不是到了糧站就可以交完公糧打道回府了,因為附近十裏八村的都在這一個糧站交公糧,這就意味着排隊——這隊伍還不短,而是一條仿若見不到尾巴盡頭的蜿蜒長龍。
想想看吧,大夏天的,糧站門口等着排隊交糧食的農民隊伍如同長龍一樣,大家都在烈日下如同螞蟻一樣慢慢地移動。
太陽當空照還沒個可以遮陰避暑的地方,炎熱的高溫和人的體溫雙重DEBUFF的疊加,那可是要多煎熬有多煎熬。
好不容易長長的隊伍終于等到自己了,也不意味着煎熬結束。
畢竟要上交給國家的糧食怎麽能是小的空的癟的壞的呢?
所以還要等到質檢員檢查糧食品質合格——從某種程度上,對于村民們來說質檢員比那頭頂上的烈日和漫長的排隊等待還要讓人害怕。
因為這個時候交糧食根本就沒有儀器來檢測糧食質量、水分的多少,合格不合格都是全靠質檢員人工經驗來判斷。
陸柚想起之前近距離觀察過質檢員是如何工作。
他們必備的質檢驗收工具三件套——鐵棍、牙齒和磅秤。
鐵棍是用來插進籮筐、背篼和麻袋裏,确定這裏面都是糧食沒有在裏面藏其他東西濫竽充數;
牙齒則是用來判斷糧食曬得幹不幹,質量好不好——随機挑選一點糧食咬一下是飽滿且曬幹脫水達标的,畢竟如果不夠幹的糧食咬着的口感不是粉脆的,而是會有點黏牙;
而如果鐵棍和牙齒都過關了,那麽就可以放一大半的心,将糧食放到磅秤那邊去稱重了。
因為質檢員人數有限,但是他們時間緊任務重,基本上每個籮筐和背篼都要去插一下撚一下咬一下,所以一整天下來也是十分辛苦,這勢必會影響到情緒。
心情好的時候看什麽都是美好的,心情不好那就啥都不順眼。
所以這個糧食質量好壞和質檢員的心情直接挂鈎的,他說糧食合格就合格,他說不合格,糧食再好,也不能交——是的,這年代端鐵飯碗的人就是那麽拽。
而被質檢員蓋章不合格的糧食,運氣好點的可以趁着時間尚早當場拉到一邊繼續晾曬除雜,然後再重新排隊上交,如果遇到時間太晚就只能拉回去等下一次,相當于今天就都白跑了。
并且如果不及時交,後面還要多交。
當然,質檢員有權利否定,交公糧的也不一定都會質檢員說什麽就是什麽,所以每年也少不了因為糧食質量問題吵架的,但在這個年代,質檢員天然就要比農民要更“權威”一些,所以基本上都吵不贏。
不過這年頭的質檢員也不是那種拿着雞毛當令箭的,大家的榮譽感都還蠻強的,故意挑刺的情況還是比較少。
所以為了以防萬一,交公糧時大家都會多準備一些,預防萬一就有那麽一籮筐或者那麽一背篼的糧食沒有達标好補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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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想到今年又要經歷一遭,陸柚忍不住心生退意。
畢竟按照交公糧的标準,一畝地要交一百公斤,那他們落霞村有一百六十多畝地差不多要交十六噸的糧食!
就算他一個大男人能扛住,到時候想到萍萍、婷婷還有桃子也要遭罪……
這時候,他腦子裏靈光一閃:“對了,咱家不是有自行車嘛,還是那種能承重的二八大杠,年哥明天你要不去縣裏一趟找安斌借一下自行車,到時候咱們家就都用自行車馱,萍萍他們就可以留在家裏……唔!”
陸柚說得起勁,忽然嘴巴被捏了一下。
被捏住嘴巴的陸柚眼睛睜大,不明所以地看着始作俑者。
大概覺得陸柚這模樣很可愛,嘴巴也軟軟的,高晉年忍不住多捏了兩下,然後才道:“不用操心,今年我借拖拉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