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熟悉的男聲再次在耳邊炸響:“歡迎回到佳人有約節目現場!您好,親愛的陳先生!”

男主持熱情洋溢的語調久久回蕩,拖長的尾音高高上揚,意圖将傾聽的人拉入如此熱烈的節目氛圍中。

“......你好。”

陳與眠左手撐着洗手臺,擡起右手調整助聽器的入耳姿勢。

“您剛剛的突然離席,令我惶恐之至!您是有什麽不滿嗎?盡可提出!”

“......沒有,”陳與眠低聲道。

剛剛歇下去一些的頭痛又死灰複燃,順着腦後的神經,絲絲縷縷地向周圍擴散。

陳與眠伸手按壓額角,微微合上雙眼。

“那就請您高歌一曲,以撫慰節目觀衆對您翹首以盼的急切心情好嗎?或者,您有意繼續原定的詩朗誦表演?”

“......”

“你等等,”陳與眠睜開眼,指腹用力按着太陽穴,打斷男主持人的話,“......你先告訴我......你是個什麽東西?”

話剛出口,陳與眠便覺得似乎問得不太合适,你是個什麽東西......

但仔細一想,确實是個東西,不是個東西難不成還是個人嗎?

陳與眠停頓幾秒,還是歇了修改剛剛那番措辭的心思。

“我是佳人有約交友節目系統,而陳先生您,就是本系統尊貴的的永久vvvip用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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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個交友系統......”

“對沒錯,不是已經跟您解釋過兩遍了嗎?您還是不能理解嗎?那您等一下。”

助聽器傳出“滴滴”兩聲。

陳與眠:“......你在幹什麽?”

“估計有誤,正在下調您的智商數值。”

“......”

“......你等一下的,”陳與眠咬了咬牙,用手背抹了一把還在向下滴水的下颚。水漬順着脖頸往下緩緩地無聲地流淌,在洗手間青白的燈光下,瘦而尖的手指,和白皙的裸露在校服外面的一段脖頸,顯露出一種獨屬于少年人的青澀的漂亮。

他擡起頭,看了一眼鏡子中自己的影像,微微展露一個春風化雨般和煦的笑容,和聲細語道:“我的意思是,你——跟我爸是什麽關系?”

念出“爸”這個字眼時,陳與眠的語氣并沒有流露出半分異常,神情也與平時別無二致。

“我是老陳送給您的,十八歲生日禮物。”系統說。

“啊......”陳與眠有一瞬間的恍然。

老陳這個稱呼,上一次從自己嘴裏說出來,還是在初二,病床前。

他想起來。

......醫院的病房總是開有大面積的窗戶,冬日裏,陽光照進來,躺在病床上的人和守在病床邊的人便齊齊地向外張望,映入眼底的只有時而掠過的大雁,發出陣陣悲鳴,還有高高刺向天穹的枯瘦如老人的手的枝幹,在寒風中瑟瑟抖動。

陳與眠每每想起老陳,總會想到握着他的那雙手,滿布針眼的、皮肉幹枯的病人的一雙手,握着他的手說,照顧好你媽媽。

......

“這樣啊......”

他極小聲極小聲地喃喃自語道。

陳與眠低頭,想了想,又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剛剛舒展一些的眉頭重新皺起:“也不對吧,那為什麽交友對象是江楓啊?他是個男的啊!”

“老陳創造我的時候,您才十五歲。”系統終于肯将語氣放的稍稍正常了一點兒,不再操着一口字正腔圓、激情澎湃的播音腔。

陳與眠:“?”

它甚至故意停頓了幾秒,賣了個關子,才繼續慢聲慢調地說:“所以,老陳并不知道他兒子,也就是您,未來性取向究竟是男是女。畢竟,性別沒必要卡太死,您說對吧?”

陳與眠:“......”

系統緊接着,悠悠轉聲道:“況且,您身邊符合老陳未來兒媳标準的,也就只有江楓先生了——膚白貌美大長腿,成績優異智商高......”

“......”

“同桌?”

這有病的系統口中那位——膚白貌美大長腿、成績優異智商高的江楓先生,極有辨識度的聲線驀然闖入。

“啊?”

陳與眠暈乎乎的,猛然擡頭,下意識地回應了一聲。

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站立不動給小腿帶來的麻痹感順着筋脈上湧,頭痛持續發酵成陣陣暈眩感,陳與眠眼前昏花一片,腳踩在瓷磚上卻如同踩在棉花上,沒有一點兒實感。

“!”

江楓眼瞅着他的新同桌連連後退幾步,腳底打着飄兒似的,微微張嘴,神情茫然。

他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雙手托住陳與眠的臂肘,穩穩站定。

“......”

兩人保持同一個姿勢良久,陳與眠才從暈眩所帶來的不适感中緩過來,他稍稍動了動被江楓桎梏住的手臂。

江楓意會,從善如流地放開他。

“......謝謝。”

陳與眠重新打開水龍頭,再次沖洗手部,指腹反複摩擦指關節處。

江楓目光散漫地掠過他同桌的手。

那是一雙很漂亮的手。指骨細長,骨節處微微凸起,被包裹在白淨的皮肉裏,清爽素淨,一股子少年氣。

“你沒事吧?”江楓擰開水龍頭,沖了沖手。

陳與眠以微不可察的幅度搖頭:“沒事。”

“你......”

江楓的後一句話,陳與眠沒聽清,被他耳邊尖銳的系統警報聲湮沒。

“嘀嘀嘀——”

陳與眠:“?”

他愕然地擡起頭,望向鏡中,正好撞上江楓狹長的眼睛——包裹在眼眶中的那對深重的黑色瞳仁,如同水仙花盆底的鵝卵石,帶着冰涼涼的濕意。

一瞬間,陳與眠無端端地想到。

“嘀——”

“檢測到您心率加快,體表溫度升高,呼吸頻次異常!”

陳與眠:“?”

“——特為您點播一首《一見鐘情》,請欣賞~”

下一秒,悠揚歡快的旋律如溪水般傾瀉而出:

“那天我倆相見一面沒有結果~”

“誰知你又來看我呀你又來看我~”

“誰說世上沒有一見鐘情~一見鐘情我倆開花又結果~”

“......閉嘴!”

惱怒的低喝聲回蕩在狹窄的衛生間裏,青白色的日光燈周圍聚集着密密麻麻的黑黢黢的蚊蟲,撲扇羽翅,嗡嗡作響。

“......”江楓微微詫異地看向他的新同桌。

即使是盛夏,他依然穿着長袖校服外套,深藍色的袖口拉到手腕處,校服拉鏈整齊地拉到最頂端,外套裏頭穿着短袖的校服汗衫,汗衫的扣子倒是沒扣,清瘦的鎖骨掩映在寬大的領口內。此刻他單手扶住洗手臺,低着頭,額前的碎發遮掩眉眼,看不清神情,可剛剛那句低聲喝斥,明晃晃顯出幾分惱火。

“......閉嘴?”江楓慢條斯理地關掉水龍頭,挑眉,輕笑一聲,“同桌,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陳與眠忍無可忍,動作粗暴地摘掉耳機,胡亂塞進校服口袋裏,才堪堪聽到江楓的後半句話。

水流聲消失殆盡,衛生間裏靜得出奇,細小的蚊蟲煽動羽翅的撲簌聲都清晰可聞,他聽見江楓用清冷冷的——和他的眼睛一樣清冷冷的聲音——問“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抱歉,”陳與眠并不看他,轉身向外走,“我在自言自語。”

*

晚自習結束,回家。沖完澡,陳與眠坐在書桌前,翻了翻桌面上堆着的練習卷,随意挑揀了一張數學的外校連考卷開始做。

“眠眠啊,吃點水果!”張婉端着盤切成片兒的蘋果和橙子,“吱呀”一聲推開了房門。

因為是新租的房子,外頭的客廳裏房東沒給安空調,陳與眠和媽媽剛搬進來,也還沒來得及裝。房門一推開,客廳裏的熱氣轟一聲湧進來。

“媽,敲門。”陳與眠寫完一道大題的最後一個步驟,無奈地回頭道。

“下次,下次一定。”張婉将手裏的一碟水果擱在陳與眠書桌角,視線慢悠悠地轉了一圈,看到陳與眠壓在手臂下的是一張數學練習卷,才放心地在陳與眠床沿坐下,細聲細氣道,“眠眠啊,今天考試,考得怎麽樣啊?”

“還行,”陳與眠語氣平淡,左手揀了塊蘋果塞進嘴裏,右手又拿起筆,繼續往下做卷子,還不忘順嘴提醒道,“媽,随手關門,冷氣跑完了。”

張婉應了一聲,起身關上門,轉身還想繼續唠叨幾句,見着臺燈光影裏兒子叼着塊蘋果做着卷子的側臉,便不再多言,重新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她站在房門外,右手搭在門把手上,透着一條即将關嚴實的門縫,笑盈盈問:“明天早飯想吃什麽?”

“媽,學校門口都是早飯,我自己吃就行了。你早上就別那麽早起來了。”陳與眠頭也沒回,仍然做着手底下的卷子。

張婉心中熨帖,望着兒子的背影,笑盈盈地,卻堅決地搖搖頭道:“外面做的哪有家裏做的幹淨。”

“番茄雞蛋面行嗎?”

陳與眠無奈:“好。”

房門嚴絲合縫地關上了,陳與眠動作遲緩地擱下手裏的筆,長久地望着課桌角上那碟削了皮、被仔細地切成大小均勻的片狀的蘋果失神。

天底下的母親都如張婉一般嗎?他混亂地想——用無微不至的愛與關心,經年累月織成一張細密的網,兜頭兜腦地将孩子蒙住護在懷中,恨不能遮蔽住一切風雨侵襲。

......可是,好像有點兒喘不過氣。陳與眠想。

良久,他拿過擺在窗臺上的維生素瓶子,擰開蓋子從裏面揀了一粒,掰成兩半,扔了一半兒進嘴,灌了一大口水吞下,剩下的一半兒放回瓶子裏。

他重新提起筆,繼續往下做數學卷子。

不多會兒,睡意上湧,他腳步趔趄,從書桌前站起身,手裏的筆滾落地面,也再沒有心思去撿,倒頭撲在床上,迅速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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