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
第 37 章
江楓的家裏還是一派售樓處樣本間的冰冷格調。
夏末的氣溫并不高,只是雨水太多,空氣裏氤氲着空氣,很隐晦地濡濕皮膚的表皮細胞。
江楓将空調開到除濕模式,客廳的頂燈發散着冷色調的光,大理石背景牆雪白光滑的表面折射一點微光,家裏就更像僅供展示而無人居住的樣本間了。
“在客廳,在餐廳?”江楓又随手按開餐廳的燈,“還是去我房間?”
“......”聽起來有點奇怪,陳與眠想。
“......在餐廳吧。”他說。
“行。”
江楓拉開椅子,去廚房取了兩個杯子,倒了杯水遞給陳與眠。
“謝謝。”陳與眠接過溫水,擱在一邊,從書包裏取出卷子。
“做哪個科目?”江楓翻着卷子問。
“......數學。”
陳與眠想的是,其他科目的卷子明兒上課能補,一邊聽老師講一邊在底下做就行,但數學這科很明顯不太可以。
但等他提起筆,寫了兩道選擇之後,無奈地發現腦子完全無法轉,甚至于一個簡單的二元一次不等式,他連連解錯了兩次愣是沒算出個結果。
“不行......”陳與眠擱下筆,拿起水杯仰頭咽了半杯水,随後拿過手機,設了個八點的鬧鐘,“太困了,我趴一會兒。”
“好。”江楓順利地算完一道題,在考卷上一筆寫了個潦草的“A”,擡頭看了一眼,看見坐在一旁的陳與眠趴在桌上,枕着胳膊,一邊兒的側臉陷進柔軟的衣袖布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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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想着一會兒還要爬起來做卷子,陳與眠原本也僅打算睡一個小時,設了八點的鬧鐘。沒成想,等他睜開眼,迷迷糊糊地拿過手機的時候,發現時間顯示為21:08.
陳與眠:“?”
他迷迷瞪瞪地問坐在身邊的那位:“晚自習下課了嗎?”
江楓頭也沒擡:“考試結束了。”
聽見“考試”兩個字,陳與眠驀然一驚,困倦頃刻煙消雲散,長長地“啊”了一聲,随後反應過來江楓在胡說八道。
“......我手機鬧鐘沒響嗎?”陳與眠點開手機查看,發現自己确實設了八點的鬧鐘沒錯。
“響了,你沒醒。”江楓說。
“哦......”陳與眠沉默地放下手機,還處于小睡片刻之後沒有完全蘇醒的混沌中,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果不其然在臉上摸到了凹凸不平的壓痕,很快相信了江楓對于自己睡過頭的說辭。
所以,今天晚上或許又要加班加點補作業了。
或者說......能借個作業抄抄嗎?
“......那個......”陳與眠斟酌着用詞開口道,“你數學作業......做好了嗎?”
“嗯哼。”
“嗯......能借我抄抄嗎?”
“沒得可抄。”江楓輕笑一聲,擱下筆,靠在椅背上,長腿一伸,雙臂伸展,伸了個懶腰。
“......哦,”陳與眠點點頭,“那好吧。”
“因為我順手把你的作業也寫了。”江楓說。
陳與眠捧着玻璃杯的手動了動,杯子裏的水,也輕微地晃動,在餐廳四盞射燈的直射下,泛波瀾起伏的光。
“......謝謝。”陳與眠說。
“不謝。”
兩人說完這段話,又陷入沉默中。
陳與眠捧着水杯,又低頭抿了一小口。他莫名地感覺到一點口渴,甚至于他感覺接觸玻璃杯的指腹皮膚,很幹燥,處于一種極度缺水的狀态中。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杯子裏的白水,直到杯子見底。
“甜嗎?”江楓打破沉默。
“什麽?”陳與眠說,他轉過彎來,猜到了江楓話裏的意思,晃了晃水杯說,“水嗎?挺甜的。”
江楓笑起來:“白開水,為什麽會甜?”
陳與眠放下水杯,玻璃杯底和大理石餐桌面輕輕磕碰,發出細微的一道響聲,他收回手,也笑了笑:“真挺甜的。”
“我可以嘗一下嗎?”江楓說。
“嗯?”陳與眠不解地又端起杯子,輕微晃動,“......我喝完了。”
他看向江楓:“......我去給你倒一杯?”
頭頂的射燈照出暖黃色的光束,溫和地包裹住江楓的臉,原本狹長的眼尾也帶上點圓潤的鈍角,顯得平易近人了許多。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在光束下呈現出一點深褐色,從眼球中心向外擴散,一圈圈淡下去,像一汪潭。
陳與眠看着江楓莫名其妙上揚的嘴角,猶疑地站起身,舉了舉杯子,“我給你去倒杯水?”
“不用了,”江楓站起身,沒再看他,走向廚房,“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家。”
陳與眠:“?”所以,江楓的意思,不是要喝水嗎?
他在餐桌旁,心不在焉地将桌上攤開的作業收拾齊整塞進書包裏,腦子裏将江楓剛剛說的三兩句話又回想了一遍,仍然沒什麽收獲,便索性不想了。
“走吧。”江楓從廚房裏走出來,手上還拿了個餐盒,遞給他,“沒吃晚飯,路上吃。”
“......謝謝。”
“路上不方便吃,就做了盒手卷壽司,”江楓說,“忘了問你,你對海苔、肉松以及蘋果醋、芝麻......還有什麽來着......”
陳與眠:“......”
江楓:“你對這些不過敏吧?”
“......能吃。”陳與眠說。
江楓開車,陳與眠坐在副駕駛上,安靜地吃着東西。
江楓看他一眼,說:“副駕駛室沒人坐過。”
“......”陳與眠費勁地将堵在嗓子眼裏的米飯咽下去,連連咳嗽,直咳得眼尾流出了生理性的眼淚。
“沒事吧?”江楓明顯放緩了車速,踩着剎車,扭頭去看窗外的反光鏡,似乎想靠邊停車。
“沒事......”陳與眠擺擺手,右手虎口把着嗓子眼,一下一下地往下順氣,“你開你的......我嗆了一下。”
“......好。”
陳與眠緩過勁兒來,并不去看江楓,扭頭看向窗外,安靜地坐着,很明顯地擺出了封閉的姿态。
江楓看了他一眼,知情識趣地閉上了嘴。
車輛駛過宿海實驗一中的時候有些堵車,這個點兒,宿海實驗一中外面的馬路上,齊整地靠邊停了兩溜車,校門口也聚集着大量接送孩子放學的家長。
黑壓壓的夜裏,從校門外向裏望進去,教學樓燈火通明,恍若白晝;而校園外,車燈閃爍,人頭攢動。
車裏的冷氣開得很足,陳與眠嗅了嗅,聞到忍冬花的味道,清香中帶着點苦意,他很快地想起來,和老陳以及張婉女士一起住在老房子的時候,樓下的花壇裏,不知道哪位鄰居随手種下,或者是随風飄來的一顆籽,長成了一株茂盛的忍冬,綠葉中點綴着一點黃色、白色的花,花香随風飄遠。
想起來,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陳與眠想。
“值得嗎?”他問。
車開進小區的那一瞬間,黑壓壓的雲層不堪重負,豆大的雨點子劈裏啪啦地落下。
他問的突兀又沒頭沒腦,視線順着玻璃窗上蜿蜒的雨飄忽不定。
“什麽?”
“為了一場考試,值得嗎?”
江楓沒有說話,車開到了單元樓門口。
陳與眠打開手機,時間是9:32.
車外的雨越落越大,不斷打在車身上,碎成一朵又一朵更小的水花。
就在陳與眠以為,倆人會一直保持沉默的時候,他聽見江楓說:“我的人生,不是一個接着一個的階段。”
陳與眠将投向窗外的視線收回來,很輕地落在手上捧着的餐盒上,安靜地等着江楓往下說。
他的語氣聽起來輕快明朗,卻難得地流露出一種應該不屬于江楓的、近乎于執拗的認真。
他說:“很多人的人生被社會規則切分成了連續的階段,學前班、幼兒園、小學,然後是初中、高中,再往後可能是大學。”
他很輕地笑了笑,繼續說:“再往後,找到第一份工作的那一天,結婚的那一天,再往後,可能擁有自己的後代的那一天,以這些為标志點,來劃分人生階段。如果按照現有的社會規則來看,應該是這樣劃分?”
他說完這一段,停了停。
陳與眠聽出來,他的最後一句話,似乎是一個問句,于是禮貌地點點頭,示意自己在聽。
“但對于我來說,我的人生的标志點,好像不是這些。”
“那是什麽?”陳與眠問
“很多,很多私人的感受和情緒,一些獨特的經歷......”江楓頓了頓,說,“你要聽嗎?”
陳與眠長時間地沒有回答。
他很難說清楚,想聽或是不想聽。對于他來說,在這個狹窄的、密閉的、冰冷的、卻湧動着溫和而熟悉的暗香的空間裏,大腦的疲乏使他更想作為一個被動的接受者——由江楓作出決定:他想說或是不想說。
江楓沒有得到回答,仍然輕笑一聲,娓娓道來:“對于我來說,六七歲的時候,生日那天,收到了一個期盼了很久的玩具;再之後,好像是初中的時候,養了很久的貓意外去世的那天;再大一點兒,也是一個夏天,父母告訴我,他們決定去環游世界的那個陽光很好的下午;還有高一的時候,和一幫朋友,考完一場很重要的物理競賽,走出考場,很晚了,大家一起在街頭唱歌、狂奔......”
他說到這裏,又笑了笑,“我記不清很多事,但從小到大,順着時間線捋下來,這些時刻,好像才是我人生的标志點。”
江楓看向陳與眠:“就比如,我早就不記得中考是什麽樣子了,或許對于十五歲的我來說,那是一場緊張到發抖的考試,或許那個時候,我把它看得無比重要。但好像對于現在,十九歲的我來說,我記得的是初中的時候,有一次,和朋友走在路上,聞到一種很香的味道,我們找了很久,找到了開在牆角的一株不知名的花,很香很香,紫色的花瓣......五片花瓣......很漂亮的一株花,于是我一直記得,直到今天......”
“所以,我把那一天,也看成我人生的一個标志點。”江楓說。
“普魯斯特效應。”陳與眠終于開口,很輕地吐出幾個字。
“嗯哼,”江楓說,“......總之對于我來說,到目前為止,我的人生是由這些,在別人眼裏不重要的瞬間組成的。”
“嗯,”陳與眠點頭,想起了什麽,又問道,“為什麽你的歷史這麽差?”
江楓撲哧一笑,很難得的,他的臉上露出一種自嘲的神色:“說起來你可能不信......剛從物化生轉到政史地的那陣子,第一次歷史考試我考了43分,當時我們班的歷史老師是新來的,不太了解我的情況......考試成績出來之後,在辦公室罵我,正好被我聽見了。”
陳與眠:“......”
江楓振振有詞:“所以當時就不想學了,覺得很沒意思。”
“......”
“所以,回到剛剛那個問題——你問我值不值得......這個問題太具有私人傾向性了,我回答不了。”江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