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
第 54 章
“啊——”一聲長長的破碎的喊叫聲劃破寂靜。
江楓驟然松手,後退兩步。
二人齊齊望向巷口。
一個打着傘穿着碎花連衣裙的年輕女子,手裏牽着一個約摸七八歲的小女孩兒,紮兩支羊角辮。
女子手中的傘被風吹落在地,彎腰蹲下身欲抱起孩子,卻因雨天路滑,腳上還蹬着雙高跟鞋,腳底一個趔趄,猛地一崴,險些失去重心摔倒在地,扶着牆大口地喘氣。
“媽媽——啊——媽媽媽媽!”小孩兒緊攥着女子的手,哭得聲嘶力竭。
“......你吓到小孩子了......”陳與眠站穩腳跟,迅速調整好情緒,朝巷口的女子喊道,“姐姐,沒事兒,我們鬧着玩兒呢!別害怕!”
那女子聽完,又趁着漏下的路燈光細細打量二人一番,看見他們身上都穿着宿海實驗一中的校服,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氣。
陳與眠快步走向女子,順手彎腰撿起了路邊綠化叢中的百合花,邊走邊将壓皺的包裝紙整理整齊,走到孩子面前時,紮着羊角辮的女孩兒還是展露出很明顯的害怕,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死盯着他,攥着媽媽的衣袖不肯放手。
“沒事兒,不用怕,”女子完全松弛下來,牽着小孩兒的手,柔聲道,“乖寶,不是壞人.....”
“花花喜歡嗎?”陳與眠俯下身,将一束百合遞到小女孩兒面前,溫柔的語調給這個冰涼涼的秋夜,平添幾分缱绻。
女孩子怯怯地點點頭。
“送給你好不好,”陳與眠溫和地笑,“對不起,吓到你了。”
女孩子看了眼媽媽,又看了眼花,再擡頭看着陳與眠的笑容,終于松懈下來,松開媽媽的手,伸展雙臂将花束環抱在懷中,臉上還挂着沒幹的眼淚,笑盈盈道,“謝謝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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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渾身濕透,陳與眠家是回不去了,只能又打了個車回江楓家。
陳與眠洗過澡出來,家裏的空調已經默默運作了好一會兒了,室內的暖融融的,淋過一場冰涼涼的雨之後,身體驟然被環抱在一片暖意盈盈中,催得他直想睡覺。
等江楓洗完澡出來,就看見陳與眠又趴在餐桌上打瞌睡。
“還冷嗎?”江楓拉開一把餐椅坐下。
陳與眠搖搖頭,睡意惺忪的,大腦遲鈍地運轉。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神情為之一振,快速從濕透的書包角落裏翻出了手機,打開一看——25個未接電話。
“......”
但是他并沒有時間處理這件事,因為很明顯,眼前的局面,似乎更加迫切一些。
他收起手機,正視江楓冷硬的臉色,有些不自然地移開一點視線。
江楓起身,居高臨下地沖他道,“休息夠了就起來,去醫院。”
“......”陳與眠嘴角抽了抽,不知道是因為淋了太多的雨水,還是為那25個未接電話頭痛,他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能不去嗎?困,想睡覺。”
“嗯?打架的時候不是挺厲害?”江楓語氣生硬,甚至于帶上了點兒譏諷,“不躲不避的,怎麽?想同歸于盡是吧?這麽厲害?嗯?我搶了你的風頭了是吧?”
“......”
算起來,陳與眠和江楓已經認識好幾個月了,對旁人,江楓始終流露出一種彬彬有禮卻生人勿近的社交距離感,但對于他這位前同桌,這其中又摻雜着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感,和間歇性失禮的探索欲。
但從未有過現在這樣,近乎失态的嘲諷和幾近刻薄的诘問。
“......抱歉,沒有什麽打架的經驗。”
陳與眠看着他狹長的眼睛說。
他的語氣懇切,極其難得的,帶了點兒示弱的意味。
“......”
江楓幾乎在一瞬間軟化了神情,眼角流露出無奈的神色,抿了抿唇,“......走吧,去醫院。”
在趕往醫院的二十分鐘路程裏,陳與眠按着太陽穴聽張婉哭了有十九分鐘。
“媽......真沒什麽事兒,就是考完試大家一塊兒聚個餐,太晚了就不回去了,住同學家......”
“嗯對......挺多人的,好幾個同學一塊兒吃的飯......”
“我明早,一大早就回家,回家跟你解釋好嗎......”
“考卷難,失誤了,所以沒考好......”
“沒有,沒有那個意思......”
“跟他沒關系。”
“......”
到最後,陳與眠只是倦怠地看着車窗外,發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嗯”“好”“不行”之類的短促音節。
出租車在醫院門口停駐,陳與眠拉開車門,最後對着電話那頭重複道:“我今晚住在同學家,明天一大早就回去,考試是我自己發揮失常了,跟誰都沒關系。”
“——媽,我還有事,我先挂了。”
二人做完一系列的檢查從醫院大門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經看不見人影,寥寥駛過的一輛車,車燈照亮前行的一段窄窄的路。
“認識你沒幾個月,進兩次醫院了。”陳與眠笑了一聲。
江楓平穩地開着車拐過一個街角,“抱歉。”
“跟你沒關系,”陳與眠倦怠地靠着車窗,瞥了眼車內的智能顯示屏上側的時間——2:06.
車輛又駛過一個街角,這條路上的路燈似乎更亮堂一些,整條街上都種滿了銀杏,金色的扇狀葉片在風中、在光下打着圈兒飄落。
“為什麽從理科轉到文科?”陳與眠問。
“嗯?”江楓似乎沒想到陳與眠會突然發問,往副駕駛室瞥了一眼,見他還是雙眼無神地望着窗外的模樣,答道,“和你一樣。”
“什麽?”
“和你現在一樣。”
“我現在,怎麽樣?”陳與眠擡起頭,稍微坐正一些。
“就是不想學了,覺得很累,沒有意義,也說不上喜歡。而且搞競賽的,感覺和學校裏那些走正常高考道路的學生,完全脫節了,有時候集訓完出來走在路上,看到街上三三兩兩走過的穿着高中校服的學生,常常會有一種恍惚感,感覺自己完完全全不像是一個高中生,感覺自己是那個少數人。”
“所以就轉文科了?”
“當然不是,”江楓從喉間溢出一聲笑,“很焦慮那段時間,也很痛苦,選不好,所以就休學了一年。”
陳與眠抿着唇,擡起眼皮望向江楓隐沒在黑暗中的側臉輪廓。
“你也會焦慮嗎?”
“當然,”江楓又笑起來,“我也是人,是人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情緒。”
“後來為什麽選擇文科?”
“因為.....”江楓抿了抿唇,半是自嘲道,“因為覺得很累,一想到要繼續回去搞競賽,就覺得很疲倦,不想幹了......真不想幹了。所以幹脆轉文了,也算是嘗試一些沒走過的路。”
“不覺得可惜嗎?”陳與眠說,“以你的能力,在競賽方面,當時應該做出了不少成績吧?”
“還行,”江楓頓了頓,才繼續說道,“比起權衡利弊的選擇來說,我的情緒更重要。”
陳與眠在黑暗中小幅度地點點頭,并沒有接話。
江楓朝副駕駛上的這位投去隐含笑意的目光,語氣難得的鄭重其事道:“這世界上很難有誰能完全理性地決策,抛開所有私人偏向性和個體情感因素再去做選擇,這太難了......情緒是很重要的東西,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都太正常了......焦慮也很正常,非常正常,你可能會經常想,如果我沒有焦慮症就好了,就不會做錯那些基礎題了,成績就不會提不上去......”
陳與眠驀地蜷起手指,很靜的黑夜中,聽見呼吸聲起伏不定,很難說清是誰的呼吸。
“是這樣想的對吧?”江楓娓娓道來,“你會責怪自己,會試着去控制自己的情緒,試着不斷跟自己說,不要焦慮不要焦慮,然而這除了加重焦慮之外別無用處,它更像是一種惡性循環——等同于你每時每刻都在給自己一種心理暗示,不斷告訴自己,都是因為自身的焦慮情緒才導致目前的局面,所以你急切地想改變、想控制,卻無能為力,這反過來,當然會使你更焦慮。”
“——是這樣的吧,同桌?”
“——所有人都在跟你說,再仔細一點,再用心一點,但好像沒人意識到,這世界上沒有人比你自己,更想把這件事做好了。”
“所以說,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只要對得起你自己就行,沒有人比你自己更想自己變好了。”
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車輛勻速行駛,拐過一個又一個街角,道路旁幾家24小時營業的店鋪招牌在黑暗中發出明亮的彩色光線。
在江楓以為這段對話到此為止的時候,他聽見陳與眠說:“所以,要怎麽辦?”
聲線聽起來很平靜,只是尾音在發顫。
“不怎麽辦,感冒了,發燒了,摔斷腿了,能怎麽辦?去醫院,看病,吃藥,然後——”江楓抿唇一笑,一本正經道,“然後謹遵醫囑,清淡飲食,充足睡眠,保持心情愉悅。
“要是你感冒了之後從早哭到晚然後一直在心裏默念祈禱感冒快點好起來,這屬于唯心主義——但我們是唯物主義。所以通常來說,這種方法應該不管用,對吧?
“所以,類比着來說,焦慮症也一樣,治病,然後吃藥,別老惦記。
“別總哭。”
江楓又朝副駕駛室瞥了一眼,頓了頓,又轉了口風,“不對,你還是哭一哭吧,焦慮症軀體化都這麽嚴重了,好像也沒見你哭過,你還是哭出來比較好。”
陳與眠:“......”
“你哭吧,我不看你,你可以從現在開始哭到家,應該還有十分鐘的時間,哭完回家睡覺。”
陳與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