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章
第 72 章
只是也難免有時候,他依然會間歇性的手抖,心慌,頭痛不止。
就像這個周四的晚上,很平常的一個晚上,趙老頭跟平常一樣下發了一張卷子,卷子上是趙老頭手抄的題目,連圖都是親自畫的,每次上課前複印好下發,底下的學生們做一題,他講一題。
趙老頭剛剛講完第一題,陳與眠已經做完了半張卷子。
然而再往下做的時候,他握着筆的五根手指肉眼可見地有些顫抖,青白色的血管因為過于用力,在白皙的手背上顯現出漂亮的紋路,天藍色的血液隐隐流動。
“怎麽了?”江楓順手寫下一道題的答案,瞥見他長時間握着筆不動的姿勢,湊過來問。
“......沒事。”陳與眠握着筆的手指微微放松,又驀地用力,攥緊筆杆。
“別寫了,”江楓雲淡風輕地往他手上看了一眼,手伸進外套口袋裏,手掌合攏不知道攥了個什麽玩意兒,伸到陳與眠面前,跟放煙花似的綻開手指,露出一個黃澄澄的小橘子,“吃個橘子?”
陳與眠往講臺上看了一眼,趙老頭講題正講到興頭上,聲情并茂、口若懸河。
他垂下眼,接過橘子,将帶着溫熱體溫的小橘子握在掌心中,手指包住它,又慢慢綻開。
江楓慢悠悠道:“你在此地不要走動,我去買幾個橘子,去去就來。”
陳與眠:“......”
這間空教室裏目前大約有30多位學生在聽課,除了20位高三(1)班的學生,其他的都是來自別的班級的,很有規矩地只坐最後幾排,但這些天來旁聽的人數好像一天多過一天,教室肉眼可見地擁擠起來。
陳與眠和江楓占據靠窗這列的最後一排,從窗戶向外看過去,能看到高三教學樓燈火通明,在黑絨布一樣柔軟的天幕下,溫暖明亮的光線在寒冷的西北風中,照亮一方天地。
教室裏窸窸窣窣的書頁翻動的響動,趙老頭激情澎湃講課的音調,間歇性摻雜進有學生擤鼻涕的幾聲,在門窗緊閉的這間教室裏,顯得寧靜而溫馨。
咚咚。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課堂。
陳與眠将投向窗外的視線收回來,和其他三十來位學生一道看向教室前門。
趙老頭正在黑板上抄題目的手也停在原處,轉身看向來人。
老闫推開門,氣勢如虹地在教室前門上拍了幾下,環顧教室一圈:“不是高三(1)班的學生的,出來!”
教室裏的一幫學生頓時面面相觑,然後又不約而同地将視線投向教室後方,零零散散地坐着的那十來位其他班的學生。
緊接着,那些外班的學生陸陸續續地站起來,猶疑不定地走出了教室。
最後一位出去的學生,輕手輕腳地帶上了門。
趙老頭朝窗外望一眼,又看了一眼講臺下齊刷刷看着他的二十來雙眼睛,頓了頓,還是叩了叩黑板:“不管他們,我們繼續講。”
教室裏的學生們浮動的心思稍稍收回來一些,但很快,又被排着隊回到教室的外班學生打亂。
他們個個垂着頭,臊眉搭眼的,默不作聲地回到了座位上,動靜不小地收拾東西,打斷了趙老頭講課的節奏。
老闫重新出現在教室前門,叩了叩門,不耐煩地催促:“快點兒,別影響我們班的學生。”
趙老頭皺着眉頭,将手裏捏着的一節粉筆頭扔回粉筆盒中,走下講臺,搭上老闫的肩膀将人往外推:“闫老師......”
他們走出教室,趙老頭順手帶上了門。
坐在靠走廊那一列的幾位學生紛紛抻長脖子,探頭探腦地往窗外看去。
聽不見他們的說話聲,只能看見趙老頭手搭着老闫的肩膀,倆人都低着頭,背朝着教室,似乎是在商讨着什麽。
教室裏的外班學生們已經收拾好東西,但又隐隐覺得形勢有變,于是紛紛站在座位旁邊,略顯焦灼地往窗外看,似乎在等待什麽判決結果。
沒一會兒,老闫推開教室前門,趙老頭踩着他的腳後跟走進教室,仍然眉頭緊鎖的,環視了一圈底下坐着的學生。
老闫沖底下擺擺手,嘴角不耐地向下耷拉着:“快點兒的,其他班的學生,各回各班去!要是所有人都來這裏聽課,到時候像什麽樣子!”
學生們仰着的臉于是又垂下來,默不作聲地将剛剛擱置在課桌上的書包拎起,排着隊,低頭往外走。
高三(1)班的學生也都靜默地看着。
教室前門大開着,屬于冬天的冷冷的風吹進來,擠散室內的暖氣團,涼飕飕地鑽進在場所有人的衣領,激得人直冒雞皮疙瘩。
在最後一位外班的學生走出教室的那一刻,趙老頭輕嘆口氣,避開高三(1)班的學生們逐漸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看向黑板。
青墨色的嶄新黑板上,白色的粉筆字端正清晰。有風過吹過,拂下白色的粉末飄揚。
“好了,繼續上課吧。”
趙老頭重新走上講臺,低頭拿起講義,臉色嚴肅而疲倦,“我們繼續。”
被打斷的課程于是繼續緩緩啓動,高三(1)班的學生們重新将心思投入到手上這張輕飄飄的講義中。
教室前門被關上,于是溫暖的氣團再次在這間略顯空蕩的教室裏孕育。
陳與眠坐在最後排的角落裏,擡手推開一點窗縫,和溫暖的氣團泾渭分明的冷氣流魚貫而入,迎面撲朔在臉上,吹散那一點困倦和昏慵。
他靜了靜,起身朝教室外走。
因為坐在最後一排,他的動靜并沒有引起什麽注意。
趙老頭遠遠朝他點頭,示意他不用招呼了。
江楓緊跟着他的腳步向外走。
陳與眠慢慢帶上門,他從溫暖的室內驟然步入教室外的冷冷的空氣中,周身彌漫而不斷消散的暖意使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懶懶的,他趴在廊下的欄杆上,并不看向江楓:“上廁所你也要跟着?”
江楓背靠着扶欄,上半身向後躺,仰面接着曠達的天向上望,黑沉沉的夜色于是迎面壓下來,連聲音也低低的:“不可以?”
陳與眠沒回答,擡腳往高三教學樓的方向走。
江楓站在原地,手肘撐着背後的欄杆,重心全部壓在一條腿上,全然是一副沒睡醒的懶散模樣。
“挨罵去不去?”陳與眠沒回頭看他,慢悠悠的聲音順着幹燥的風飄遠。
“——當然。”
辦公室裏已經打暖氣了。
宿海的冬天是幹燥而冰涼的,降水并不多,總是晴天多過雨天的。在這種時節裏打暖氣,整個辦公室裏的每一個空氣分子都是幹燥的,榨幹了最後一滴水汽,熱切地貼住皮膚的毛孔。
老闫脫掉了厚重的外套,只穿了裏頭的一件黑色毛衣,笑呵呵地坐在工位上和旁邊的英語老師王慧有說有笑。
見着他們倆走進辦公室,老闫習慣性地摸上自個兒的光頭:“你們倆有事兒?課不上了?”
“嗯,有件事兒,”陳與眠徑直走到老闫的工位前站定,微微颔首,表現出一副虛心求教的乖馴模樣,語氣卻是淡淡的,“跟您商量個事兒。”
老闫似乎心情極好,笑盈盈的笑容牽動頰上下垂的肌肉,連平日裏那種嚴肅的兇相都化解了不少:“說說看,什麽事兒?”
“關于數學培優班的事,”陳與眠平靜道,“我們班只有二十個同學在上課,教室都是空的,其他班旁聽的學生其實并不多,不會影響我們班的同學,能不能允許他們一塊兒聽課?”
老闫的笑容在他說話的過程中,緩慢漸進地收斂了。
王慧也聽了一耳朵,聞言好奇地問上一嘴:“嗯?還有別的班的學生來聽課?”
陳與眠對她點點頭。
王慧看向老闫,笑道:“那就讓他們聽呗,應該沒影響吧?”
老闫眉頭蹙得更深,牽動了整張臉的皺紋都深刻地皺起,兩只眼睛不自然地眯起,看向陳與眠:“回去上課。”
“......”
江楓接過話茬:“把事兒說完就回去上課了。”
“管好自己的學習,”老闫曲起手指重重敲擊兩下桌面,“你倆先管好自己的學習!這種秩序上的事情我和教導主任會處理的!”
“不是秩序,”陳與眠波瀾不驚,平靜地陳述道,“是學習上的事情。”
“別人的學習跟你有什麽關系,”老闫不耐地擺手,“陳與眠,你現在最重要的是管好自己的學習,你第一次高考考得很不錯,你現在要緊的是穩住你的語文數學知道嗎?閑事不要管!”
“與眠啊,”英語老師王慧打圓場道,“這些事情教務處那邊肯定會安排好的,你和江楓就管着自己的學習就好了。”
老闫揮揮手:“回去上課吧。”
陳與眠并不走,仍然站在原地,神色平靜道:“闫老師,他們也是宿海實驗一中的學生。”
“宿海實驗一中一個年級八百個學生,”老闫說,“管得過來嗎?今天這個來蹭課,明天那個來蹭課,這課是專門為文科實驗班開的,誰都能來聽,像什麽樣子?!”
“但是第一次高考之後能把所有重心都放在數學上的,全年紀算下來也不會超過一百位,再除掉理科實驗班——他們自己開了數培,再除掉我們(1)班......闫老師,這樣算起來,根本不會有多少學生來蹭課的,也不會影響我們班的同學。”
“但這是為高三(1)班專門開的課!”老闫已經全然不耐煩了,他從工位的椅子上站起來,重重敲桌,“聽得懂我說的話嗎?只有高三(1)班的學生,才有資格聽這個課!他趙榕是高三(1)的數學老師、高三(1)班的副班主任,他要負責的是高三(1)班最後考上Z大和清北的人數!宿海實驗一中的其他班級,由他們自己班級的班主任負責。聽得懂嗎?”
厚實的掌心拍擊桌面,在安靜的冬夜裏,在這間溫暖的甚至于使人燥熱的辦公室中,格外清晰刺耳。
“懂了,”陳與眠點頭,“您和其他班主任的競争關系,最終的受害者是普通班裏成績出挑的學生。”
陳與眠轉頭看江楓,用确定的語氣陳述不确定的問句:“是這個意思吧?”
“嗯哼,”江楓贊許地點頭,“我聽着應該沒錯。”